流火莫辞君 第31章 第三十章

走出门外的时候那衙役还在碎碎念：“这什么人啊，我们好心好意来给他们查案子，还给我们摆脸色？”

云无霁弯了弯眼角，没有提醒他方才听到自己质疑案件真实情况的时候的态度。

毕竟这起案子在所有人看来情况都简单明了，一个醉酒的纨绔，错手杀了一个乐妓，人证物证俱在，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存疑的呢？放在任何一个百姓来看，办案的官老爷们鸡蛋里挑骨头找案子的茬儿，就是摆明了心里头有偏袒。这案子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那纨绔的身份不简单，那这些官老爷是不是受了上头的指使，要给那身份不简单的纨绔脱罪呢？

这样想了一圈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官官相护，谁还能有好脸色？

所有人都聪明，都擅长根据仅有的线索加以填补揣测，进而自圆其说，最终自我说服。

云无霁转头对衙役说：“一早就守在这里，你先去休息吧，后面的问询我自己去就行。”

衙役有点受宠若惊，说实话他早就饿了，但不好开这个口，怕云无霁是特意将自己打发走，可是又觉得云无霁不是这样的人，于是憋得一脸纠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顶着云无霁带着点疑惑的目光咬牙一点头：“好的大人，我一定尽快回来！”说完一溜烟跑了，云无霁心说也不用你尽快，本来想的是你可以不用回来了……回味了一下方才他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就随他去了。

崇蕴坊后头是一道窄巷，两排低矮的砖房，通风透光条件都差。路上排水不畅，泥泞得很，紧邻着排污的水沟，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馊臭味道。

两排砖房也很简陋，有些门窗都不知所踪，拿一条帘子匆匆挂起了事。眼下估计没什么活儿，正是难得清闲的时候，三两短衣的杂役蹲在屋门口胡天海地地吹牛，瞥见云无霁的身影，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拿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云无霁，目光谈不上友善。

云无霁在窄巷口驻足，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戒备，他没有再进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打搅，听说昨儿个坊里头出了庄人命官司，这不，大老早的在下就被派来查案子。大家都是替人办事的，还烦请各位好手帮衬一二。那天的情形到底如何，想是当有人见到了罢？”

许是见他语气算得上客气，杂役们眼神里的敌意收敛了少许，但开口时语气仍然生硬：“既然老爷也说了是替人办事，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报官的时候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老爷再问，我们也是那句话，那位爷杀了人，就算不要他偿命，至少银子也当赔上足量的。”

他们抗拒的姿态太明显，云无霁皱了皱眉，正想着怎么说服他们，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吆喝喧嚣，一阵东西乱碰的声响，脚步声踏着崔妈妈高声的尖叫：“哎哎哎，这位爷，这是要干什么呀？啊呀你们别动手动脚的，我要叫人啦！”

有个调笑的声音在几声“老实点！”“别动！”的声音中间响起来：“诶，你叫，告上衙门去都行，知道我们大人是谁吗？来了不说一句蓬荜生辉，还敢这样对我们大人大喊大叫？”

崔妈妈可能是被吓住了，压了点音量，但声音穿透力依旧很强：“哎哟这位爷，咱们姑娘可都在上头呢，您一来就先绑人，算个什么事呀？这样，看上了我们家哪位姑娘，我给您叫下来，成不成？哎？后头可都是杂役待的地方，您往那儿去作甚？”

有人凶她：“闭嘴，我们大人干什么，轮不到你多嘴！”

崔妈妈没声了，云无霁在后头将这番争执听了个七七八八，那伙打手兼杂役想必也听到了，一时间蹲着的坐着的都站了起来，屋里头又冒出了几个人影，云无霁余光扫过去，少说十来个人，在昏暗的窄巷里，显得压迫感十足。

云无霁抬起一只手，为首的大汉愣了愣，他是方才回云无霁话的人，想必也是这伙人里领头的。云无霁对他做了个口型。

别冲动。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云无霁没动，身后的一群人也没动。他很好奇，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来崇蕴坊找茬儿，矛头竟然还直冲着坊里头的杂役。

正想着呢，拐角就闯进来好几个人影，后头有人道：“哎哟这里可真是脏，殿下您就别过来了吧，车马过不去，有什么吩咐小的去就行。”

云无霁一愣，殿下？

就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散漫道：“嗯，后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带回去。”

那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刚要动，云无霁就几步迈出去，腰牌已经攥在了手里：“慢着，大理寺执行公务，敢问四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转出拐角就看见两匹高头大马牵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横在崇蕴坊侧边，因着道路泥泞狭窄，卡在那儿过不来，车架旁有人正对着里头说话，没料到云无霁横插一脚，也是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一句“大胆！”，但早已失了气势。

云无霁没理他，只盯着车帘处，他不会听错，那声音就是四皇子裴适。

马车里头的人许是顿了顿，车帘微晃，被一只手挑起，裴适半眯着眼的脸露出来，似乎正不耐，目光停在云无霁身上好一阵，才拖着调子问：“你既知道是本宫，还拦在此处？”

周围的人没得令，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云无霁看着裴适：“这起案子衙门已经交给了大理寺，坊里头的人都是重要证人，就算是四殿下，也没有一言不合就带走的道理。”

裴适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不是废话，若不是重要证人，要他们作甚？”一挥手，斥道，“都愣着做什么，听见本宫的话了吗？带走！”

云无霁没动，加重了语气：“四皇子殿下，”他说，“这么多人看着，你今日一言不合就要抓人，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过去，毕竟都安城谁不知道，出了事的慕容公子，是殿下你的表弟。殿下今日将坊里的证人带走，改天放出来的时候若是改了口供，这口供又有多少人愿意信呢？”

裴适放下车帘的手一顿，眼神不由自主往一旁瞟去，只见方才他们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崇蕴坊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的车架太过显眼，此时就成了活靶子，很多人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还有不少人从楼上探出头来，也在凑热闹。而方才云无霁一番话抬高了声音，许多人都听得真切，窃窃私语的嘈杂更甚。

裴适眯起眼睛，目光显得很阴沉：“你故意的？你在威胁本宫？”

云无霁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怎么敢，方才下官唐突冲撞了四殿下，还望四殿下恕罪。但下官也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毕竟殿下此番大张旗鼓地来提人，明天定会传得满城风雨，岂不是平白污了殿下清名？不若交由大理寺定夺，下官保证，定给殿下一个公正的交代。”

“好一张伶牙俐齿，”裴适怒极反笑，“本宫方才倒是没有注意，现下看你倒是眼熟得很，你抬起头来。”

云无霁愣了一下，直起身子。

裴适盯着他，唇角扯起一丝冷笑：“本宫当是谁，原来是那天那位督察，说起来，上次你在宫里头下了本宫的面子，本宫没和你计较，此番你又撞到枪口上，就莫要怪本宫了。”

他好整以暇地伸出一手撑在额侧，那是个看戏的姿态：“这样，你给本宫磕三个响头赔罪，本宫便允你将证人带回大理寺。”

周围人声一下子安静了不少，窄巷阴暗潮湿，脚下踩的都是烂泥，这一跪下去沾的尽是污秽。裴适看着云无霁，他就是想让他也尝尝被羞辱的滋味。

他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额际，在心底打着拍子，他料想云无霁不会忤逆他，毕竟此时没有人可以护着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大理寺督察，有什么胆子违背皇子呢？此时的僵持在他看来不过是折磨猎物的一种过程，坚持得越久的人，屈服的时候，越令他感到畅快。

“不成。”

裴适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转头问：“你说什么？”

云无霁站在原处，脊梁笔直，原本半垂着的眼抬起来，直视着裴适，一字一顿：“我说，不成。”

他还是一幅很平静的样子，连说话的语气都没什么起伏，但裴适就是莫名地察觉到，他有点生气，就像某种压抑了许久的东西被悄然释放了，而被他盯着的裴适头皮发麻。

云无霁右手握上刀柄，左手拇指轻轻一顶，戮仙“呛”一声出了鞘：“四殿下，今日这里的人，你一个都带不走。”

裴适瞬间沉了脸色：“你敢对我拔刀？”他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向着云无霁一点，“拿下他。”

没有人看到云无霁是怎么动的，在他附近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墨黑色的影子飘了过去，一丝银线在晦暗天光下如残影闪现，几人只觉得手腕一麻，手里的武器“当啷”脱手，视线刚追上云无霁到达面前的身影，膝弯处就遭猛击，没回过神来就单膝跪了一片。车架旁的那人刀还没完全出鞘，就被按住手腕，“哐”一声就着他的手将刀推回了鞘中。

那人腿当即软了，盯着云无霁手里的刀，“扑通”一声自己跪了。

“今日四殿下也乏了，”云无霁站在马车旁边，稍微偏了偏头，“还请回吧。”

裴适盯着车窗外的云无霁，喉结滚动，说不出话来。他们相距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因惊恐而散大的瞳孔里映出云无霁白皙而沉静依旧的侧颊，纤长睫毛下看过来的眼睛墨黑，和他手里那把刀一般颜色，也同样令人恐惧。

云无霁方才拔了刀，却没伤人，只是用刀背和刀柄，他带来的人却毫无还手之力，他毫不怀疑，云无霁可以让这些人瞬间毙命。

他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但裴适不敢赌了，他也没那个心神，浑浑噩噩地带着人走了，简直像落荒而逃。

云无霁，不善言辞，但会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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