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莫辞君 第11章 第十章

云无霁挑起一边眉，没对这个赌约有什么表示，只是说：“该走了，叶良已经先行让店家留好了房间。”

晓重山也没再追着他要求继续方才那个听上去很是胡来的赌约，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身后的港口浮动这昼夜不息的波涛声，而今夜晦暗的月色，同过去千百年来一样，轻缓地覆在行路人的身上，再被火光无声地吞噬。

第二天一早三人就如约去拜访了余氏，余氏是江州巨贾，宅邸坐落在江州城南，占地很广的一座宅子，不像都安城里红墙碧瓦、描金绘彩的配色富贵扎眼，余氏的宅邸极具江南特色，白墙黑瓦，灰色的墙根下有深绿的苔痕蔓延，大门口悬着两个纸灯笼，细竹的骨架撑起黄色的油纸，垂下长长的穗子，墨色飞白的字很是清逸好看。

叶亮拽着门口牛首衔着的铜环敲了门，金属碰撞上好木质的响声硬而脆。

很快便有人来开了门，那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见人先堆起三分笑意，本来还算得上平整的面皮就皱出了菊花一样的纹路。

中年人将三人迎进门，弓着身子不住陪笑道：“大人们还真是来得不巧了不是，今儿个我家老爷回去探望老夫人了，临行前特意嘱咐我一定将各位大人们招待好了，免得往后有人说我们余氏不懂得待客的道理。”

招呼完了才想起来道：“唉瞧我，头一回见到大理寺的大人们都险些忘了礼数，小的是余氏的管事，大人们叫我何管事就好。我从小就跟着我家老爷，大宅里上至货物往来账目下至老爷夫人的起居日常都要从我手底下过，大人们有什么都尽管向我开口，只要是我能回答上来的，都一定知无不言。”言罢引着三人向前厅走去，绕过隔断是一片很大的荷花池，池中荷花争妍斗艳，玉色惹垂怜，碧盘相掩映，沿着池中架起的九曲廊穿过瘦石与八角亭布的景，暖风熏人醉。

叶良向来就是个自来熟的，一点也不见外地就跟何管事扯起了闲天：“诶哟我们几个也就是几个跑腿干活的，哪能劳动你家老爷亲自招待啊。不过何管事你有一句倒是说得不对，没招待过大理寺的人是好事啊，就像哪个平头老百姓喜欢有事没事上衙门喝茶啊！”

何管事一瞧这里有个好说话的，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连脸上的笑容都更多了几分真诚，眼角的笑纹都快延伸到鬓角了，连声道：“哪里哪里，一听来的是大理寺的大人，我们虽然心下也有些惴惴，但想着我们余氏在江州行事这么多年，行得正做得直，难道还怕大人们查不成？所以自然就要将大人们招待好了，体现我们余氏光明磊落的行事准则，大人们要是查得没个结果也就当做来余氏做了个客，我们余氏也算尽到了地主之谊，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无霁原本默不作声地听着叶良跟何管事套近乎，他不擅长这些和人过多打交道的事情，特别是眼前这位何管事看着就像个千年狐狸成的精，精明得过分，这股子味道倒是很熟悉。

他跑了个神，眼神飘到身边的晓重山身上——这满嘴的弯弯绕绕和身边这位简直是如出一辙。旁边的晓重山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九曲回廊下荷花池里的锦鲤，闭嘴不说话的时候端着拂尘倒是很有点世外高人的感觉，就是和云无霁叶良站在一起显得有点古怪，但何管事很有眼力见儿地什么也没问。感觉到云无霁的目光，他抬头冲云无霁挑了一下眉，询问怎么了。

云无霁移开视线，又不由想到，还是晓重山更棘手一点，至少面前这位何管事的目的还是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的——比如方才这句，目的性也太明显了一点。他百无聊赖地想着，叶良可不是表面看上去那种随意呼喝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果然就听叶良闻言接道：“何管事话也不能这么说，大理寺办案本来就是很多搜证探寻等前期工作堆积起来才能换得一个真相大白，但我们从来不是光凭毫无根据的猜测来办案的，既然我们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有切实的证据是指向江州余氏，当然没有光做客不办事的道理，不然岂非有很多人平白蒙受了冤屈？”他敛起一点笑容，一双绿色的眼睛盯着何管事，日光下的他眼睛的颜色像成色上好的翡翠，折射着涟涟日光有种猫科动物般的凶。

何管事被他盯着，后脊沁出了薄汗，连忙不住地赔笑：“大人说得是，是小的僭越了，大人可别生气，快来喝杯茶压压惊——还等着干什么，不快些上茶，规矩礼数都叫狗吃了？”

“欸，”叶良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好像刚才发作的不是他，“不用麻烦了何管事，我们真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做客的，有这品茶的功夫不如何管事带我们去瞧瞧余氏的商船吧？”

说完才补充了一句：“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何管事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连忙应声道：“自然是可以的，我现下就让下人们备车。”

码头停泊着余氏的商船有数十艘，桅杆上都悬着余氏家徽。正巧有几艘商船靠岸了，码头上立时热闹起来，纤夫的呼和声，卸货搬运的吆喝，大船靠岸撞碎了大片的浪花，汗味与水腥味一同曝晒在烈日下。

何管事撩起车帘先行下了车，码头上有眼尖的人瞧见了立刻迎了上来，笑得谄媚：“瞧这不是何管事吗？今儿个是哪一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何管事挥挥手将人打发了：“今日带着几位大人来瞧瞧余氏的商队，你忙着去吧，不用照顾我这边。”

一回头，三人都已经下了车，站在旁边等着，叶良抬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挡着日光眯着眼睛张望余氏的商船：“何管事，你们余氏果真是好气派啊！”

“瞧您这话说的，”何管事揣着手，客气中难掩一丝自豪地道”这都是我家老爷几十年下来的积累，我余氏原先也只是江州一户名不见经传的小商户，靠着胭脂水粉和银饰起家，因着制作精良款式独到很快在江州打出了名声，恰逢泰和帝新政着手整肃大运河漕运，水路运输之便顿时显现起来，我家老爷便觉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抓紧时机乘了那第一缕东风，将商路拓展到了中原和辽东。”

说到这里还感慨：“要不怎么说我家老爷当年也是个极有魄力的人呢，最开始的商船航运几乎垫上了余氏的半数家底，老夫人极力反对，甚至一度和老爷闹得很僵，要不是后来余氏真的一路发展壮大，证明了老爷当年的判断确实是没错的，他和老夫人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说着已经将三人领到了余氏商船跟前，近看成排停泊在港口的商船更显震撼，船身木材用的是上等的杉木，外包楠木，漆面锃亮，长年累月浸泡在河水里呈现出一种深褐近黑的颜色，桅杆笔直高耸，悬挂的家徽在风中猎猎作响，在高而远的碧蓝的天穹下，随着大运河碧色的水波轻轻地摇晃。

何管事向三人介绍：“余氏的商船都是统一的制式，是仿着当年最老的那一艘商船造的，甲板下是储存货物的货仓，甲板上是水手船工们休憩的客舱，除了几艘还未回航的商船，余氏名下的商船都在此处了，大人们有什么要探查的，请随意。”

叶良看着眼前成排的几十艘商船，“啧啧”了两声，抱着手臂歪过身子凑到云无霁身边挤出一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一个词语？大海捞针，真是精准的描述。”

云无霁没理他，左手食指抵着下巴沉吟了一下，转身对何管事说：“劳驾，贵府的商船有没有什么航行安排表之类的？”

何管事突然听这位一路上几乎没说过话的大人开了口，还愣了两秒才道：“有的有的，自然是有的。大人们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一会儿何管事抱着一摞棕皮封面的册子小跑着回来了，略微气喘着道：“余氏商船近几年的航行记录都在这里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云无霁道一声“有劳了”上前接过那一摞册子，找出今年的那一份，将剩下的全都扔到了叶良怀里。

他动作很快地翻到近几个月的记录，航行记录很是细致，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出航和回航的时间，随行人员和携带物品，以及运输的商品种类和数量。云无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很快，一边将册子放到叶良怀里，一边向何管事报出了三四艘商船的名字，“我们需要搜查一下这几艘商船。”

抱着一摞册子当了个人形置物架的叶良看得一头雾水，倒是旁边垂着眼看完了全程的晓重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看着何管事领着云无霁前去方才他指出的几艘商船那里，叶良将手里的册子递给一旁候着的下人，随后落后几步，扯了一下晓重山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长，你说他是怎么挑出那些商船的？”

晓重山回头看了他一眼，很是配合地放慢了脚步，同样压低了声音给他解答：“很简单啊，我们探查的是近两月的走失案，说明牙侩一定会在这两个月内将孩童转移，所以就可以将范围缩小到这两个月内有出航记录的船只就好，然后拐卖的孩童被送往的地方一般是较为富庶之地，又可以在目的地方面将范围再次缩小，最后，运输的货物要有一定的特殊性，能够躲开官兵比较细致的搜查。“他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时候嗓音低缓和煦，温和如春风化雨，身上的冷梅香若隐若现，像个耐心至极聆听人间疾苦，谆谆授道解惑的高人。

叶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拍拍晓重山的肩膀，“道长你还真聪明，说实话我有时跟着无霁出来办案，尝尝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又懒得跟我解释，说实话我总觉得他嫌弃我但是苦于没有证据……”

晓重山抱着拂尘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欣羡和好奇：“叶兄和云大人的关系是真的很好。”

叶良不疑有他，非常顺口地接道：“自然，我同无霁很早就相熟了……”

前头的云无霁突然回头叫了一声：“悯善。”示意他快些别磨磨蹭蹭的，语毕还瞥了晓重山一眼，晓重山回以一个纯良无害的微笑。

几人在何管事的带领下将方才云无霁点出的几艘商船都仔细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或古怪的地方。日头已经偏西，天边的云絮被渲染上了一层金色，又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橘红，水天相接的地方一点金红落进了河水里，飘荡开耀眼的碎光。

何管事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苦着脸说：“大人，这可不是我说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了这，我余氏可真是清白得很啊！”

云无霁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捏上了自己的耳垂，目光落在远处的河面上，眨眼的动作很轻缓，睫毛像栖息停留的蝴蝶。

晓重山看着他，很是无聊地想：要是半盏茶后他没想到的话，就给他一点提示吧。

没想到几息之后云无霁突然回身，看向何管事：“何管事，这记录是已经出航的船只才有的，那如果有些船只本来应当有出航计划，却因为一些原因搁置或取消了，是不是就不在记录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