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纯属是被师兄骗上迭字峰的。”十四岁的聂星子愁眉苦脸地在书房里抄书,抄完一张又抄一张,“师父怎么一见我就那么生气啊,我屁股都要被他踹肿了。”
“你嘀咕那么大声,师父都要听见了。”鹿隐之看他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把手里那个梨递给他,“刚洗的梨,你吃么?”
“腾不出手吃。”聂星子大悲,“好师兄,你干脆直接塞我嘴里吧。”
鹿隐之就觉得好笑,就把梨递到他嘴边,聂星子一伸头把梨叼在嘴里,手上依然抄着“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眉头皱着,这书显然就是抄个过场,根本没抄进脑子里去。鹿隐之见他那梨只是咬着,两只手仍是一手按着纸,一手拿着毛笔,就道:“不然我帮你抄点吧。”
聂星子牙磕在梨肉里,想说话却叽叽咕咕半天都只有些乱七八糟的声响,鹿隐之哭笑不得,只得伸手把他那梨又拿下来,又问:“你刚刚是要说什么?”
“我说,”聂星子一边抄书一边接他的话,“师兄你的字太好看了,师父一眼就看出来是你替我抄的,还是算……完了,写错了。”
鹿隐之眼看着他拿毛笔在错字上乱涂一气,忽然道:“……其实你不如接着往下写。你抄了**十张,师父也未必会认真看,可你一涂,师父多半一眼就看到,又要说你不专心了。”
聂星子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
“对哦。看来糊弄师父这件事上,我还是修为太浅。”
“怎么说得像是我教你糊弄师父一样。”鹿隐之就笑,“喏,梨给你。我替你去探过风了,师父没再生你的气了。你待会去交罚抄的时候,好好向师父认错就是了。”
“师兄从来不用师父操心,就还好。”聂星子咬了一口梨,他抄书抄得手酸,右手手指趁这个时候屈屈伸伸地活动了几下,“且不说师父生两份气,师父他老人家生不生得过来,他踹我两脚是没事,别像罚我一样罚师兄你,我觉得就挺好的了。”
鹿隐之在他旁边坐下,拿起他抄的书看了两眼。才刚翻到大宗师篇,内篇这几篇都没抄完,外篇和杂篇更是还早着。他一边翻着书一边问道:“怎么,担心我?”
“师兄身体不好嘛。”聂星子小声道,“去年冬天你大病一场,把我和师父都吓死了。”
“头疼脑热,小病小灾而已,算得了什么?至多不过是躺几天,自己就好了。”鹿隐之淡淡道,“师父常年习武,身体康健,或许年轻时受过不少伤,但我猜多半很少生病,见我生病就觉得是顶大的事,还特地送我到齐师伯那里去。结果齐师伯说只是去年冬天太冷,再加上山上要比山下再凉些,染了风寒而已。她说主峰上也还是冷,叫我下山回家去养几天再回来。”
“……可是师兄,你没回扬州吧?”聂星子回忆了一下,“我觉得你好像没多久就回迭字峰来了。来回扬州一趟得很久吧。”
“病着回家,那像什么话。”鹿隐之摇了摇头,“除了让他们担心之外也没什么用处,说不定还要觉得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我在山下找了间旅店住了几天,屋里好好生炉子就是了,都是一样的。”
“说起来,我拜师的时候不也是又瘦又小吗,看着像是风一吹就倒似的。”聂星子拿那张被他涂改了的纸裹起梨核,在手间握成个纸团,“他们以为我活不过六岁,才把我扔了的。师兄当时怎么想的啊?干什么想要这个便宜师弟?”
“你之前吃得太少了。小孩子吃得不好,身体自然就弱了。”鹿隐之道,“现在不是好多了吗?武功也大有进境。你可不是什么便宜师弟,别人想要,我还不愿意给呢。”
聂星子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喜滋滋的,鹿隐之转过脸来看向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就也回以笑容。结果两个人互相对着看了半天,鹿隐之实在是没忍住,终于轻轻笑出了声,摇了摇头道:“星子!”
聂星子眨眨眼睛。
“……怎么了?”
“你把墨弄手上了。”
聂星子愣了一下,这才往自己手上看。他刚刚把梨核包在纸里,墨被梨汁一洇,便从纸张背后透了出来,染了一手黑。这墨条是郁道谦给他的,只剩下半截,据说是郁道谦自己当年被罚抄的时候用的,因为放了太久,里面的胶已经有些变质,所以那墨根本不香,反倒挺臭。聂星子又拽了张纸来擦手,结果梨汁黏黏糊糊的,擦来擦去也没擦干净。好在聂星子早已习惯了这墨条的味道,倒也没太在意,就是忽然意识到鹿隐之刚刚看着自己笑,多半是为了这墨,自己冲他笑,大概反倒是自作多情,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话题又拽了回去。
“说实话,师兄,我一直没问过你。”聂星子说道,“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可怜,才求师父收下我的?”
“嗯……你要听实话?”
鹿隐之冲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就让聂星子紧张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顷刻间僵住。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盯着鹿隐之很慢地点了点头。
“啊呀……”鹿隐之有意卖了个关子,半晌才笑着道,“我那时以为你像我一样,身体也是不好,想着我这样的都有师父愿意收,所以也要叫你有处可去才觉得放心,说到底其实是觉得有些同病相怜。结果我没骗你,倒叫你骗了,师父说你是学武的好苗子,跟我可是没有什么同病要相怜了。”
聂星子叫他吓了一大跳,这才心有余悸似的大叫道:“哎呀,师兄!你别在这种事上吓我啊!”
鹿隐之就笑,却也认真和他道歉,说以后一定不再拿这些事来和他开玩笑。聂星子缓过气来,眨巴眨巴眼睛又道:“师兄可不要和我同病相怜,毕竟伯父伯母人都很好,对师兄也好。”
鹿隐之一愣,却没想到会让聂星子忽然想起这个。他无意提起聂星子的伤心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小时候的事你一直都记着么?”
“那时候太小,太多的其实记不清了。”聂星子耸了耸肩,“大事的话,还是记得的。不过师兄放心好了,说是这么说,说到底我也不会怎么样。记得归记得,我虽然说过不会原谅他们,却也不恨他们了。”
鹿隐之刚想说些什么,聂星子就继续说道:“因爱才生恨,对吧?我以前恨他们,是因为我作为子女,心底里无论怎么说还是信赖他们,敬爱他们的,他们不符合我对父母的期待,我才失望,我才恨他们。”
“我现在不恨了。”聂星子无可奈何地笑道,“我不再指望他们什么,自然就不觉得恨了。恨这种感情太激烈,不该浪费在他们身上。我有师父和师兄,没有时间搭理他们。”
那话语中有一种粗粝感。鹿隐之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可聂星子的这些话,让他感觉像是在抚摸已经愈合的陈年疤痕。那伤口曾经十分狰狞,又没有被妥善地处理过,愈合后的皮肤便起伏不平,疙疙瘩瘩,像是干涸的土地一般粗糙,寸草不生。鹿隐之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这伤疤都永远不可能再像未曾受伤的皮肤一样光滑平整,这件事对聂星子而言终究是伤痕,聂星子可以选择不去在意,它却会一直存在,毕竟已经发生的事怎样都无法抹去,伤口重新愈合与从未遭受伤害,永远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鹿隐之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太过多余,于是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聂星子的手。聂星子却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掌心被他捏了捏。
“他们就算找来,那也晚了。”鹿隐之道,“我不会给的。”
聂星子没有说话,却紧紧攥住了鹿隐之的手。鹿隐之看他半晌,忽然微微笑起来,揉了两下他的头发。
“以前的事,我管不到了。”鹿隐之说道,“可是以后你回迭字峰也好,去临溪庄也好,师父在的地方自不必提,我在的地方,你也一样放心回去就是了,大家都喜欢见到你的。我家里早听我说我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弟,一直说想见你一见,全叫我左推右挡地推掉了。等师父准你下山游历了,你同我一起回扬州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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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家长(见家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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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迭字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