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烛火晃了一下,铁骨沉吟了片刻,“你不用感到抱歉,生与死本来就是件简单的事。人的一生不都是在忙着从活奔向死么,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认为成为鬼魅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她知道兰凌又以为自己做错事说错话了,摸了摸兰凌的脑袋,这个小屁孩每次满怀歉意的时候都会这样。
“我保留了一副枯骨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心存怨恨,又或许是因为执念,但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不恨了,当年想要实现的愿望也记不清了。挺好的......至少我还留在人间。”铁骨一边说,一边细心地清理伤口。
剪刀沿着痂壳的边缘缓缓剪开,铁骨微微用力,用叉开的刀背扩张剪开的缺口,血肉被分开,她面无表情地拿起手边的镊子穿过黏糊的血丝,挑出最后一点刀具碎片。
“幸好没有伤到骨头。”铁骨说,仔细为兰凌检查着伤口,确定了没有遗漏的刀具碎片才拿了纱布绷带为兰凌捆扎,顺便还给兰凌的小腿套上了夹板吊在床沿。
“这这......这不是说没有伤到骨头吗?”兰凌练习功法的时候经常摔伤,自然也知道断了骨才需要夹板固定。
“冷家的后事我一个人去处理,君上回来后你直接赶到‘罪渊’就行。”铁骨扶着兰凌坐起,又用纱布绷带包住磨碎了的草药粉缠在兰凌的后背。
“不行,这怎么可以......”
兰凌急着扯下吊脚的绷带,铁骨立即一巴掌拍开,“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你,你不先处理了来么。”
铁骨顿了顿,冷冷道,“还是说你要带着他去置办冷家的事。”
兰凌懵了一息,目光跟随铁骨的眼神瞟了眼屋门,他赶紧连连摇头。
铁骨点点下颌,转身收拾起用剩的绷带和膏药,她把用过的绷带打成团扔到血水盆里,拿了兰凌房间的药箱子把药膏一个一个归回原处。
“外面那个人就是他吧?”铁骨忽然问,她说的正是那个抱着兰凌匆匆回来,然后又被她以“勿扰医治”的名义隔在房门外的那个傻子。
“画上的那个东西。”铁骨补充道。虽然不能说画与人一模一样,但几乎毫不相干,除了那枚“颜”字的方块牌。
兰凌讷了一刹,忽然脸色绯红,“我,我我......他......”
“你喜欢他吧?”
“我,我我我,”兰凌一下子把脸埋进枕头,猫耳朵颤了又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冒了两只眼睛出来,他眨了眨眼睛,半是支吾地说,“是他救了我......”
“是他救了我。”兰凌重复道,他轻轻地说,“他带给我了光明,只要他在,我的光就不会熄灭。”
铁骨微微一顿,她似乎对于这句话有些印象。
不是说听过的印象,而是说她的光。她曾经,在她生前,她也为某个人而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某个人......是谁......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铁骨没再多想,继续收拾着东西,“下次莫要如此乱来。”
兰凌应声点点脑袋,铁骨收拾完东西离开,兰凌目送着铁骨的背影。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铁骨的步子一顿。
“你......墙上那幅画要暂时取下来么?”铁骨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
兰凌眨眨眼睛,立马红着脸猛点脑袋,他可不想让颜蕴弟弟进来的时候看见那幅画像,实在太丢人了。
铁骨帮忙取下挂画,放进右手抽屉,“安魂香在左边这个抽屉了,别搞错了。”
兰凌“嗯”了一声。
幽深的小巷,彻夜不息的灯火无法照进来,富人家的马车经过石街,带来短暂的光火,白景梦和翎的影子晃了晃,两个人正肩并着肩地走在石街上,旁边是三川河的另一支分流,有低低的流水声。
他们直接离开了红色门坊,择了条小道回竹屋,连宇古文庙也没进去看一眼。
和臣茗分开后,白景梦一直心头惶惶,虽说做好了硬着头皮挨训的准备,但也依旧惦念着宗主知道了自己人在云芳后会如何处置,早就没了逛鬼市的心情。
翎在白景梦身边走着,没有说话,兴许是看出来了白景梦心绪不大好,所以只是偶尔指指路,白景梦点头回应。
夏夜的风从下游吹上来,不冷,却吹得孤单。白景梦忽然记起了宗主那般冷漠的眼神,记起了自己只是个被捡回来的流浪乞儿。归处......家......他的家在好多好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被他自己给毁了。白景梦往身侧靠了靠,贴近了翎。
其实哪儿都不是家,他没有家。
缓缓而过的河流托着花灯去往相反的方向,白景梦的目光点在一盏一盏顺水飘来的花灯上,他不经意间瞄到了一盏停在岸口、被河畔石块挡住了去路的花灯。
今天是中元节,其实自己也该是要放花灯的,白景梦心里想,可他的花灯应该飘去哪里呢?他以前都没有放过花灯。
他的花灯也和他一样,没有归处。
“都是因为我的事扫了兴。”白景梦饶有歉意地说。而这个时辰,他们本来应该在红色门坊那儿兜兜转转,去看看宇古文庙,再跟从着大众的喜好放放花灯吃吃小串儿什么的,说不定还能看见好看的姑娘。
“翎今天本来也是要放花灯的吧?”白景梦一边说,一边走向那盏被断了去路的花灯。
微微发亮的花灯芯火在夜风里飘摇,仿若下一息就会熄灭,可是它不甘熄灭,所以在竭力地燃烧着,火光在水石上映出光晕。
翎摇摇头,顺着白景梦的背影看向那盏停滞的花灯。一瞬间,他忽然把目光放得很轻,乌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明媚的灯火,河面闪着光。
“我只有在很早以前放过一次......可是它没能实现我的愿望。”翎说,“哥哥呢?”
“我从来没有放过花灯。”白景梦想了想说。他止步在河畔,蹲下身,没有取出卡着的那盏花灯,反而把两手覆在膝盖上垫下巴,像小孩看着稀奇东西的模样,整张脸凑得与花灯很近,琉璃色的眸子里淌着柔和的光。
“我知道我的愿望不会实现,也没有人会来救我。”白景梦说,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温度也谈不上冰冷。
翎默默不作声,静静地听,他想知道哥哥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无从去问,他能做的只有安静地陪伴在白景梦身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角色,陪伴着白景梦的时候十分安静,他可以在,也可以不在,只要白景梦需要,微微侧首就能看见他。
沉默过了片刻,白景梦忽然一咧嘴,又笑了,“其实就算是为了死去的爹娘,我也没有放过花灯。”
他这么说着,声音有几分嘶哑,瞳光也逐渐黯淡,眸子里拥有灯火却照不清晰,在这抿很浅很浅的笑意里充满了嘲讽。
像是思考了很久很久,白景梦说起了自己的事,“我有时候会做梦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我出生的时候三年乱世之战才结束,生计也难找,爹娘整日整夜地忙碌,几乎无暇顾及我......所以我关于他们的记忆并不多,我也不大能记得他们的脸。”
白景梦也不明白自己如何说起了这些,或许是许愿没能成功与翎感同身受,又或许是看见了这盏花灯而思无处可归。他不愿承认自己没有归处,不愿承认那个冷漠的眼神,他还是在害怕着,害怕宗主会因为自己犯了门规就像当年那般看他。
他知道的,在流自白氏,只有宗主愿意留着他,他才能继续待在那儿。
“我们家很穷,在流自城外界,一整个家只有一间屋子,不过冬暖夏凉,头顶的石瓦虽然漏雨但透风,睡觉的茅草在冬天的时候特别暖和。我家里有爹和娘亲,还有一只大黄狗,和我关系特别好......那个时候我还不怕狗。”
白景梦慢慢地诉说着,思绪随着那金色的花芯灯火流转,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爹娘似乎并不喜欢他,总在烧饭时一个劲儿地抱怨食粮不够,白景梦默默地听着,他也不知道那些话是不是说给他的。那时候他还小,爹娘说再多他也不会去细细思考,脑子里就装着今天该怎么和大黄玩。
白景梦偶尔会踩着大黄爬上家旁边的黄角树,再沿着黄角树上比较粗的枝干落到屋顶上。他喜欢坐在屋顶上看流自城,即使那个方向全是树,流自城也被树叶给挡完了,但那个方向是爹娘回来的方向。
于是他坐在那里,很远就能看见回家的爹娘。
不过随着白景梦长大,很多时候就算爹娘回来了,他也会坐在屋顶,会无聊地仰起头看星空,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间隙,他能看到很多很多的小小的白色光点在天上闪烁。
屋里传来爹娘的争吵和无休止的抱怨。
白景梦听不懂也不想听,他大致能明白爹娘争执的原因自己,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了。大黄像笨蛋一样在屋门口咬着尾巴兜圈,他撑着下巴看,突然也不会觉得快乐了。他吃的越来越多,饿极了会肚子疼,受凉了会头疼,他难受,又不敢告诉爹娘,可心里还埋怨。
那时候白景梦确实还小,很多事其实他都不懂,只是一味地模仿着别人家的小孩表现出懂事的模样。
而十年多前的那个夜晚,妖风大躁,几乎把屋顶上的瓦草都给掀飞,似是有什么魑魅魍魉在靠近一般。白景梦在自个儿的茅草堆上睡得很舒坦,他的好兄弟大黄狗在旁边趴得安详,爹娘在屋子的另一端熟睡。
一家人早已习惯这个场面,每年暑夏当季,狂风暴雨接踵而至的时候都是这个势头,不过现在......正值深秋。
白景梦猛地睁开双眼,一片漆黑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覆盖着成千上万只的虫子,疼痛又瘙痒,他觉得那些虫子钻进了他的皮肤,在血肉中肆意横行,他能感受到密密麻麻的虫子正群聚在一起一点点地啃噬自己。
他很不舒服,头皮都发麻,手骨脚骨处传来巨大的痉挛般的疼痛,他差点昏过去......可他的身上没有虫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连被子都没有。
白景梦以为自己是生病了,他生过的病不多,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分不清自己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受了凉,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反正他从来都是一觉起来病就好了。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以为明天就好了。
可是他没能等来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