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看着臣茗的脸,乌黑色的眼睛里映着臣茗的影子,湛蓝色的眼眸,里映着翎的影子,黑色的长发,清秀的脸......和记忆中的某位旧人重叠了,也穿着白色的流云长衫。
缓缓地,翎只能放开手,低着头,不说话,他不看白景梦的这位师兄,也不看白景梦了,甚至还轻轻地推了一下白景梦。他在把白景梦推向臣茗。
白景梦一头雾水,对于臣茗和翎的闲谈他插不上话,甚至倍感莫名其妙。
这两个人像是在说他,又不像是在说他,他听不明白,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懂,简直比上古宗卷里的古文字还要难以解读。他最不喜欢解读古文字了,一看就头疼。
白景梦想翎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跟着臣茗回到流自白氏那边,让自己和流自白氏的子弟一起去云芳秘境,可他压根儿就没做登记啊?而且颜蕴和兰凌怎么办呢?他俩不也想去云芳秘境么?如果自己走了,他俩咋办?他可真不放心这俩傻子,一个满嘴正义,一个糊里糊涂,被自己坑了还好,怎么能被别人坑?
白景梦困惑地回头,眉头都搅在一起了,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翎的模样映入眼帘,他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觉得翎的样子看起来很难过,那么难过,像街头流浪的小猫小狗。
年幼做乞丐的时候,白景梦每次看见那些猫猫狗狗的主人把它们遗弃时,它们的脸上总会挂着这样的神情,好像就在说他知道你不要它了,要把它送人或者丢掉,可是它还是做出了一副很乖巧样子,拼了命地冲你摇尾巴或者讨好地伸手。
因为知道,所以表现得很听话,但是他的眼睛里全是难过。
翎现在的模样就像翘起了尾巴的狗狗,只能摇一摇尾巴然后放下,就像知道了你的离开,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盯着你,就那样盯着你,明明快要哭了,却什么也不表达出来,如果,如果你还能回去摸摸他的脑袋。
“我......我就不去流自白氏那边了吧?”白景梦想了想说。
他心里也很忐忑,他怕翎不是这个意思,也怕臣茗不答应,转头就告诉宗主自己身在云芳了。不过既然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加上怎么也十八有九了,该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道理了——其实就是摆烂,宗主知与不知他来了云芳这事儿,总归都是要挨罚的,不差个朝夕早晚。
白景梦挠着后脑勺打哈哈:“而且我不能丢下颜蕴还有兰凌那俩师弟不管是吧?”
臣茗沉默着看他,白景梦尴尬地咧嘴笑,面对着臣茗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上翎。
“臣茗师兄!臣茗师兄!”
这时候有清甜的嗓音从臣茗的身后传来,都听见了,是在喊臣茗。
白景梦和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是名身着流云白衫的姑娘正蹦跶在人群中央,冲着臣茗招手,姑娘的身后还跟着其它流自白氏的师兄弟。
臣茗闻声却不搭理,依旧把目光放在白景梦的身上。
“臣茗师兄!臣茗师兄!”小师妹隔着老远就在不停聒噪,时不时跳起来大喊,其它的师兄弟实在无力阻止这位活跃的小师妹。毕竟臣茗离开了多久,她就逮着师兄师姐们嚷嚷了多久,大家都受不了了。
“欸,欸?!?”跳起来招手的小师妹忽然就看见了臣茗......旁边的白景梦,“那,那不是白景梦吗?!”
“我的天!这也,这也太晦气了吧!”小师妹给旁边的师兄指了指臣茗的方向,皱着鼻子不满地说,“这在去云芳秘境之前碰见了白景梦,肯定要倒大霉的啊!”
“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旁边的身兄凶了她一嘴,“能别嘴碎了吗!你不知道臣茗师兄和白景梦关系还不错吗?”
“啊?”小师妹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
良久,臣茗终是妥协了,叹了口气,“诗讣执意如此,那便去吧,万事小心。”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翎,转身走向那群流自白氏的子弟,“宗主那边我会去说明,诗讣不用担心。”
臣茗的身影归于人海,渐渐不见,白景梦望着臣茗离开的方向长长舒出一口气,他莫名有种打仗归来的感觉。
翎同着白景梦一起把目光放在臣茗离去的方向,他忽然紧了紧揽住白景梦的那只手。
夜幕中,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直到最后最灿烂最漂亮的一颗炸开,高空坠落的漫天星火落下彷如金色的花雨飘摇夜风,颜蕴的周围都被照亮了,是个不大的小院,靠墙的地方墨绿成荫,院角有一间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屋。
这里并不是医馆,而是兰凌的住处。
小屋坐落在一座非常大的府邸之中,整座府邸在云芳城城内却出奇的安静,灯火并不明亮,只有走廊和大门边挂着红纱织覆的宫灯,府邸里都是和兰凌一样身着红白长袍的妖族,除了正在房间内为兰凌医治的那位。
大大小小的瓶子摆得满地都是,有擦涂的膏药也有吞咽的药丸,旁边有纱布绷带和银质的剪刀镊子,水盆里的水早染成了乌红色的血水。兰凌正老老实实地趴在床榻上,旁边是位身着华服的少女。
这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竟然是医师。
“疼么?”
“不疼不疼,嘿嘿......”
正在给兰凌上药的医师少女突然加大了手劲儿,兰凌浑然一激灵,两只耳朵都立了起来,“错,错了错了,铁骨姐姐......我下次再也不乱来了......”
医师少女并不应他,漠无表情地拿起另外一只药膏,细长的手指节骨抠下一团药膏涂抹在兰凌后背。.这位医师少女并非人也并非妖,是鬼魅,她的黑色的长发半绾,金玉佛莲的步摇钗搭,一张精致粉饰的人面皮囊下是一具森然人骨。
她是兰凌的友人,也是兰凌的老师,是云芳城城主、妖界之主九尾狐仙的近侍,人称河梨鬼母“铁骨”。
“你别动,我现在要用剪刀把你伤口里新结痂的肉剪开,取出搅合在里面刀具碎片。”铁骨说,她拿着剪刀和镊子在烛灯下反复温烤,“应该会比较疼。”
兰凌点点脑袋,铁骨递给他一块白布,两个人互相对视,兰凌始终没有动。
铁骨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摇头,和以前一样,她收回白布,兰凌抱有谢意地冲着她笑。
“是很惨痛的伤吧,直至现在所有受过的疼痛都不及。”铁骨说着,撕开了兰凌的裤腿。
除开在三生楼里所受的新伤,兰凌的腿部还有大面积疮疤,一直延伸到腿根,全是大大小小的刀疤、鞭伤还有那种很小很小像是被某种鸟兽的鸟喙啄出来的孔疤。这些伤痕在铁骨第一次见到兰凌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兰凌的猫耳朵还缺了一块,上面全是糊烂的肉水。
“没有这么严重啦。”兰凌安慰道,他把下巴抵在手背,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正对他的烛火,眸子里有光,“其实不是这样的.....”他顿了顿,“只是每当我感受到疼痛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真的有在活着。”
“活着么......”
兰凌点了点头,“我一直都很害怕现在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我怕我醒来后还拴在那张冰冷的铁床上。”
铁骨默不作声地拿着剪刀的尖处小心翼翼地剪开血痂。
痂壳一团一团地覆盖在血肉中,把部分烂肉都黏合在了一起,铁骨得十分小心地才能挑出掩藏在最下面的刀具碎片。兰凌那一记漂亮的绕腿几乎让对方的弯刀把他的小腿当肉泥搅合,刀具锋利处的零散碎片全掺合了进来,在凝固的血痂里,翻飞的烂肉里,还有些正贴着腿骨发出小小的银色光芒。
“铁骨姐姐呢?铁骨姐姐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呢?”兰凌问,他也有在其它妖族口中听闻过铁骨的事,但铁骨姐姐自己怎么想的,他从来不知道,他没有问过,铁骨也没有提过。
铁骨还在清理刀具的碎片,说话时兰凌的眼眶都红了,声音也有些打抖。
其实,也不是真的不疼。
“不知道。”铁骨想也没想就回答了,“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第一次见到君上的时候,我都数不清自己在那个黑漆漆的井底呆了多久。我只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
她的语气很冷淡,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兰凌楞地眨了两下眼睛,立马反应过来,铁骨姐姐才是真真正正已经死去的人,感受不到阳光,也闻不见花香。他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两只猫耳朵又耷拉了下来。
两个人陷入无言的沉默,铁骨把沾了血的银具擦拭干净,又温烤了一遍,两只人影投在侧墙上,盖住了房间里唯一具有书香味的东西,是一幅画。那幅画像个人,又不像个人,鼻子眼睛嘴巴都有,又实在丑得崎岖,半中的地方......可能是腰吧?那儿有块方形木牌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个“颜”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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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旧人归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