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舒锦倚靠在车厢上,双腿交叠,半眯着眼睛,手中把玩着白玉镂雕凤凰坠佩,佩子一角刻着一个极小的宋字。
拇指的指肚不停抚摸小小地宋字,心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像是被压了几百斤的石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倦感从心中升起,意味不明地道“尊贵?”
“能有多尊贵?”
言闭不再理会。
光是应付一个知府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生倦怠。
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大多一样。
三更天刚过,窗外弦月如钩,夏虫翠鸣,几许细碎繁星编织成金色流沙。
“公子!铺子起火了!”
青宇隔着门不顾礼节,“嘭嘭嘭”拍着沉重的木门,高声唤道。
一时间,府内各处厢房内油灯接连亮起。
“怎么回事?”小翠儿推开门,脚上踢踏着翘头鞋,后跟踩着鞋帮,手上系着衣襟的袖扣,半天没系上一个。
宋舒锦疾速收拾好,捋着衣袖向外走去,“好生的,怎还起火了?”
瞧着不慌不忙,脚下却步履如飞。
“如何了?”宋舒锦焦急地问。
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经燃了一夜的火光,刺眼的红充斥眼底,突生心悸。
“我阿兄在铺子里,方才来时已经开始灭火了,眼下大概是扑灭了。”
青宇一步跟着一步,脚跟尚未落下,脚掌便抬起了,喘息急促。
“呼,火是从隔壁起的。”
艰难地解释一句,大口大口的吸气,“呼呼呼。”
小翠儿远远地坠在身后,一路疾走,依旧跟不上宋舒锦的步伐。
“左侧隔壁铺子前些日子盘出去了,新掌柜一直没有接手,怎会平白无故起火?”宋舒锦对此说法不置可否,语气怀疑。
经宋舒锦这么一提,青宇顿时反应过来不对劲之处,仔细回忆着白日里的一切。
乍然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喘了两口气,“家主!我想起来了,白日里,曾有人路过门口,瞧着铺子内。”
“他身前衣襟处有一片褐色痕迹,身上有股子猪油的味道。瞧着不像卖肉的,阿大还说他这人定是不爱干净。”
说话的功夫儿,宋舒锦已经走出十几步远,身后远近跟着一群人。
无暇顾及青宇的话,疾步而行。
她怕,再见到火光,又想,再见到火光。
想问问二叔的未言之意,想听听爹娘的最后叮嘱,想瞧瞧王叔带回的稀罕物,想见见曾朝夕相处多年的人。
终是到了铺子,远远望去,一连三四家都被大火吞噬。
火已经灭了,连同记忆力鲜活的人一同消散。
只余下断壁残垣,紧挨着富丽堂皇的三层食府。
宋舒锦脚步沉重,每走一步仿佛都坠着万斤石。
张了张嘴,嗓子干涩,没发出任何声音。
阿大先瞧见宋舒锦,见她站在铺子的不远处,眸色幽深散落,仿若置身事外。
“家主。”阿大提着水壶,离宋舒锦两步远才瞧清楚。
身上的衣襟扣子错了位,衣摆还掖在裤子里,一只脚穿着青色锦鞋,一只脚踩着蓝色坠宝石的靴子。
拔开水壶塞子,不顾礼义廉耻,直愣愣地磕在宋舒锦的嘴唇上,“喝。”
宋舒锦下意识地听从,就着阿大的手喝了两口水,嗓子方湿润。
剧烈的痒意刺激着,没忍住咳了两声。
“隔壁铺子的墙角处堆些干草,意外起火。原先的铺子掌柜已经搬走了,新掌柜还没路面,怕是要去官府查找。”
阿大站在宋舒锦身旁,挡住其余人若有若无地打量,提醒,“事情已经这样了,家主应先顾好自己。”
宋舒锦这才从愣仲中回过神,眸子无神,呆滞地转头看向阿大。
“衣服。”
宋舒锦拽出掖在裤腰的衣摆,站在街头,一眼不眨地瞧着眼前已经看不出样貌,只余几处断壁地铺子。
隔壁几间铺子的掌柜匆匆赶来,怒骂声,哭喊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眼前的景象模糊,耳边传来此起彼伏地求饶声,又回到那个夜。
“公子!”小翠儿牢牢抓着宋舒锦的小臂,眼神中充满担忧和不安,一声比一声凄厉。
“小翠儿。”宋舒锦轻柔地唤道,声若蚊蝇,还未传到其他人耳里,便随着夜间的冷风飘散了。
小翠儿打了个冷颤,手上用力,重重唤了声“公子。”
宋舒锦如梦初醒,满目的红变成漆黑,聚焦在墙角废墟下一截烧焦的木棍上。
不顾众人阻拦,宋舒锦上前用力抽出木棍。
木棍上残余的热意将宋舒锦的掌心烫出水泡。
未待仔细观察,木棍被人抽出。
宋舒锦茫然抬眼,语气诧异“云兄?”
皱着眉看着面前的人,思绪混乱,像一团毛线球,理不清,只得直白开口,“云兄怎会在此?”
霍云祁身着锦绣长袍,脚上一双绸缎流苏长靴,指着与宋舒锦搁了一间的铺子道,“我家的。”
复又指向宋舒锦铺子右侧的铺子“我明日欲给你介绍的好友的铺子。”
宋舒锦愣怔地听着,好半天才缓过神,“所以你强烈建议我买下这个铺子?”
霍云祁罕见的心虚,摸着鼻尖并不存在的汗珠,抱歉地开口,“当时没想到会出现这事。”
宋舒锦向右看去,仔细瞧,这几间铺子毁坏最严重的便是霍云祁那位好友的铺子。
机关铺子隐约能瞧出个大概样貌,那间铺子却连大体样貌都瞧不出了。
周围的墙壁完全坍塌,毁坏殆尽,嫣然成为一片废墟。
霍云祁隔着帕子举起手里烧焦的木棍,绸缎帕子被烫出一个漆黑的洞。
举着棍子晃晃,霍云祁不解地开口,“这棍子有何值得你如此?”
接过仆从递来的金创药,将棍子丢到两人的脚下。
抬起宋舒锦烫出水泡的手,小心吹着,支使阿武,“把那烈酒倒在你家公子掌心。”
阿武有些迟疑,接受到宋舒锦的目光后,方才行动。
“忍着点。”霍云祁牙齿吊着木塞,用力一拔,将药粉撒在宋舒锦的手心。
灼烈的痛刺激着宋舒锦的头,下意识的收回手心,指尖被霍云祁牢牢抓住,猝然间逼出两滴眼泪。
偏生霍云祁浑然不觉,戏谑道,“锦弟,你的手好软啊,哈哈哈。”
宋舒锦心中想着这人怎么这样,怒上心头,用力抽回手,狠狠刮了一眼霍云祁,这人真是不正经。
霍云祁连忙道歉,找个由头转换话题,“锦弟莫要同我生气,这木棍究竟有何来头?”脚尖踢了下木棍。
不再同他置气,宋舒锦捡起被霍云祁丢在一旁的帕子,提起木棍,脚上一个用力将木棍踩成两截。
“这木棍不是我铺子中的。”宋舒锦肯定道。
霍云祁瞬间敛了神色,紧紧盯着宋舒锦手上的棍子,表情凝重,“锦弟此言当真?可需再瞧瞧?”
宋舒锦摇头,将木棍丢在一旁“不必了,我铺子中做机关所用木材,皆通过一定处理,不会有这样的。”
霍云祁站在原地思忖,几个呼吸间,有了动作。
手一抬,便有人上前。
“拿回去,将此事告知那位。”霍云祁吩咐。
宋舒锦心中了然,并未理会,抬脚向铺子内走去,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
“云兄。”
宋舒锦转身,瞧见铺子外围了一圈的人,衣衫不整,尤其是阿大,满脸漆黑。
觉众人待在此处无甚用处,“火已经灭了,阿武和青宇留下,其余人先行回府。”
“阿大回去好生歇息,明日不必出工,此事明日午后再行商议。”
吩咐完揪着霍云祁的袖子,指着一处未燃的油渍,“云兄,你瞧,怕是有人故意纵火。”
霍云祁蹲下身,手指粘上些油,置于鼻间请嗅,“腥膻味,猪油?”
宋舒锦点头,“白日里青宇瞧见有人在店铺周围探查,身上沾染油腥。”
京中已有三年借着国库空虚之名,未发粮饷,宋舒锦存疑,此处地处闹市,价格颇贵。
自己靠着祖上荫庇,不至于伤筋动骨,霍云祁凭靠什么,如此淡然,丝毫不见慌乱。
“云兄可要去铺子里瞧瞧?”宋舒锦没忍住,开口问道。
霍云祁起身,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拭干净后随意仍在墙角。
宋舒锦回头看着那方手帕,什么都没说。
“云兄这间铺子是做什么的?”宋舒锦站在门口,遮住鼻子,铺子里的味道儿实在难闻。
霍云祁后退两步,思索半晌,“铺子太多,忘了。”
这人竟有许多铺子!宋舒锦顿生疑虑,霍将军可是年年上折哭诉,无钱发放军饷,霍将军不简单呐。
宋舒锦咬牙切齿地笑着,“我竟不知云兄生意做的这般大。”
“家中做粮食生意嘛,粮仓不在此处,除粮食外还做些其他生意,都是写不够看的,此处卖些什么我真是忘了。”
霍云祁此时还不知自己身份已被宋舒锦发现,坦白道。
“不过这味道实在难闻的很,我回去查查。”霍云祁遮着鼻子,不断后退,“明日派人来收拾吧,天快亮了,先回去休息。”
宋舒锦点头,两人并肩往回走。
“公子!铺子里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