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135年,时值仲夏。
甫入夜,离更夫刚打完二更的鸣锣声不久,宋家老宅院墙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着火啦!快救火!”
还未睡下的仆妇焦急的叫嚷。
各院厢房接二连三亮起了油灯,一盆盆水浇在冲天的火光上,杯水车薪。
而后,凄厉的哀嚎声,哭天喊地的告饶声,其中夹杂着慌乱的颤声叮嘱,嘈杂纷乱,响彻整夜。
“锦儿,快躲好!”妇人身着里衣,松散地披着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裙,青丝随意披泄在肩上,急切地赶往火势较小的西苑。
“阿娘?”一女郎踩着木履推开门户,慌乱地望向贵妇,“府里怎会着火?”
“来不及了,锦儿!”男子身着金丝绣花的长袍,脚上踏着鹅黄色绣花靴,手里碰着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男子急匆匆将匣子塞进女郎怀里,“锦儿,快去密道里躲好,阿爹知晓,你平日里偷偷练习,那些图纸阿爹都看过了,不愧是阿爹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女郎愣怔间被推进密道里。
宋府密道,女郎透过缝隙聆听爹娘最后地嘱托,疑惑来不及问出口,下一瞬,带着火花的箭矢穿过两人的胸膛,貌美妇人眼角流淌着泪水,极力扭头看向另一处,被男人护在身下。
女郎呆滞地看着密道外,与黑夜格格不入的是宅院周围的火红,那火越燃越旺,只剩下火光中尸体的黑黝眼眶恍若想说什么。
昔日熟悉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每次回府给她带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王叔,整日操心她夜里不关窗的吴妈,小时候偷偷带她吃糖的管家刘伯……
惨叫声持续到天明,待女郎回过神来,金色的丝缕照映在斑驳的墙面,四周一片静谧。
女郎小心翼翼地离开密道,入眼看去,一片殷红血染成河,一具具尸体堆积成小山,偌大府宅血迹斑斑。
春风吹拂在女郎身上,是清冽的凛冽的,如同寒风,刺骨地刮着。
她站在那里,瘦瘦的小小的身影,默默承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眼中闪烁着无尽的哀伤和孤独。
仿佛千万根针扎入心中,一遍遍撕裂伤口,痛得无法呼吸。
猛然惊醒,女郎剧烈地喘息着从床榻坐起,刚刚那些鲜红的画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她遥远记忆中的爹娘一并带走。
月光皎洁透过窗户上的油纸,将地面照成一块块斑驳的小格子。
再无睡意,宋舒锦躺在床榻上。
“小姐!小姐!”
描金红木大门“吱呀”一声,屋外暖黄的光线照亮床榻前的地面。
丫鬟小翠儿焦急地唤着,手里提着方才出去采买的食盒。
红木雕云纹嵌理石架子床上的人汗水淋漓,呼吸清浅却急促,枕在红色圆玉上,红色蚕丝被铺满整个床,触目惊心,直愣愣地看着上方悬挂着的价值千金的蜀红锦床幔。
“小姐,可是梦魇了?”丫鬟小翠儿放下食盒,紧紧拉着床上人的手,关切地问。
红色锦被下伸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拂在丫鬟手背上,语气平静,“无事儿,今日买些什么吃食?方才听你叫嚷可是出事了?”
小翠儿见宋舒锦并无不妥,放下心来,凑近宋舒锦耳畔,紧张兮兮地开口,“顺天府的八字墙上贴了新告示,月余前,太子妃揭发太子私铸□□,豢养私兵,欲意谋反,大理寺查了一个月,证据确凿,三日后问斩。”
宋舒锦沉吟良久,食指曲起无意识地敲打在床榻上,“太子素来良善,有济世之才,且地位稳固,待宮里百年之后,即可登位,缘何要兵行险招谋反?”
宋舒锦察觉此事恐有隐情,“除此之外,可还有?”
丫鬟小翠儿警惕地环顾四周,四下无人,犹不敢大意,声若蚊蝇,“少爷,隔壁私塾的夫子言,太子出事后,煜王受此牵连,连夜被贬去江南,无召不得回京。听周围人说煜王连上数折,愿以封地换保太子一命,皆被驳回。”
宋舒锦思忖良久后道,“太子名下并无银矿,然太子胞弟弱冠后,太子为其请封煜王,属地江南,且江南有银矿。”
“小姐,先用膳。”小翠儿听不懂这些,侍奉宋舒锦起身。
待小翠儿出去后,窗外闪进一黑衣男子,男子黑罩遮面,看不清样貌,“家主,另一告示张贴于城外,寻太子私兵所用兵器线索。属下观那兵器与老家主所铸极为相似。”
言罢,退到一旁。
宋舒锦恍然忆起,宋府被灭门那日,自己曾去暗室探查,兵器丢失良多,竟出现在太子私兵里。
想来,家族灭门与太子被废脱不开干系,如今兵器之事无法插手,只能从银矿查起,然银矿远在江南。
“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晓?”宋舒锦收敛心神问。
黑衣男子单膝跪地,“回家主,老家主所设暗营,算上属下共十人,皆由属下掌管,除属下外,无人与老家主接触。”
宋舒锦放下心,“好,以后莫要提起此事。”
遂又复杂地看向单膝跪地之人,“你这身打扮可有缘由?”
男子抬头,“并无,府上遭祸,属下认为行事需为低调。”
“但没有人白日里穿夜行衣。”宋舒锦无奈叹气。
黑衣男子顿了一下,“属下知晓。”
过午,原本晴朗的天瞬间阴了下来,天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乌云下,透着使人烦燥的沉闷。
密密匝匝的细雨丝丝缕缕地从天空飘洒而下。
京兆北面,数条里弄穿插着,绵延如长卷般的画卷,铺满小巷的石板路映出鳞次栉比的摊贩招牌。
不起眼的南边有一条名为取灯儿的里弄,里弄里边最角落是一家杂货铺,铺子后面是一个二进小院。
围墙里,石榴树上的花开得正艳,红色的花朵星星点点缀满整棵树。
院内除了一棵石榴树再无其他。
此院便是宋舒锦如今所住之处。
杂货铺内,宋舒锦坐在柜头前,拨弄着再平常不过的算盘珠子,账本上记载着最近部分钱货两讫的交易,还差王府大公子所定的“硬货”。
虽说机关生意容易惹祸上身,可人活在世,总要赚些银钱。
“小姐!”小翠儿从门外闯进,凑到宋舒锦身旁。
“我方才听隔壁街兴镇酒楼的小安子同我讲,说有位性刘的大人家里的幼女长得极其貌美,与别家府上的公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已经订了婚期,然后你猜怎么样?”
小翠儿说到一半,又朝着宋舒锦的方向蹭,接着讲,“不知道哪位大臣告知了那位,”顿住,手指向上指着,“被抢去了宫里。”
“听说路上便拔了金簪自尽,那家公子也不见踪影。”说完拉着宋舒锦的手,“真的,少爷,那小安子有位亲戚在刘大人家里做事,听他亲戚说刘大人怕牵连家里人,遣散了府里所有下人。”
宋舒锦似笑非笑的眸子闪过毫不掩饰的讽刺,“以后莫要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同小安子也不能。”
“我知道的,小姐放心。小安子也告诉我不能同别人讲。”小翠儿煞有其事地点头。
宋舒锦听闻此事心下担忧,京中并不安定。
“呦,小娘子长得不赖啊!”大厅内进入一名身穿嵌入金丝花边的礼服的男子,头戴翠羽冠,腰佩镶嵌着宝石的玉带,显得格外雍容华贵。
“公子想要买些什么?可要介绍?”小翠儿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轻抚衣襟。
旁边小厮极有眼色得拎过大堂里闲置的黄花梨竹节圈椅,男子慵懒地坐下,一只手搭在椅背,闲适地半靠在椅子上。
“小爷瞧上你这娘子了。”男子勾起一抹轻浮的笑意,目光不断在宋舒锦胸口处留连。
小翠儿涨红了脸,挡在宋舒锦面前,怒目而视,“你这人怎如此粗俗?”
“哈哈哈哈哈,粗俗?”男子捧腹大笑,侧头看向身边的小厮,“告诉他,小爷我是谁。”
旁边小厮面露不忍,不断地朝小翠儿使眼色,“我家少爷是当今宮里最受宠的那位霍美人的嫡亲弟弟。”
“小娘子长得如此貌美,随我回府,赏你做贵妾如何?”
霍少爷翘起腿,似是在看一只貌美的小宠。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纨绔子弟怎可调戏良家少女,简直无耻至极!”小翠儿气急,红了眼尾。
她家小姐如此光风霁月的人,这男子怎可让小姐做妾!
宋舒锦拍着小翠儿的背脊安抚,“霍少爷请回,小女子对贵妾无甚兴趣。”
霍少爷扫视一圈铺子,最终视线落在宋舒锦脸上,舔了舔嘴角,“给我做妾一个月的银子可比小娘子你这铺子一年头赚的多,小娘子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我就在这等着小娘子。”
旁边小厮见状劝道“少爷,前日抬进府里的珠儿姑娘还等着您呢,要不今日先回?我看这娘子如此不愿,不如珠儿姑娘懂事,不要也罢。”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小顺子脸上,小顺子连忙跪下告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那少爷不解气,朝着小顺子又踢了一脚,将人踢倒在地,肥胖的身体因剧烈运动有些喘,身后的人劳劳扶住,低头看向地面,不敢言语。
“你个阉人,没根的玩意儿,不过是姐姐宮里不招人待见的东西,今日叫我丢了颜面,仔细你的皮!”
“回去就把你发卖了,看你还敢不敢说。”
说完,看着周围低头的人怒上心头,忙支使人,“小德子,回府取他卖身契来,连同这几个一起,一文钱卖了去,若没人买就买到清风馆里去。”
门口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看着锦衣男子眼露不屑缺不敢大声议论,只道可怜店家竟叫这京中恶霸看上了。
宋舒锦难掩险恶,轻蹙着眉头,刚要开口,便听见人群外传来一个声音。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霍家小少爷,不知今日宮里的霍美人可解禁了?”人群外远远传来嘲讽的声音。
男子气急败坏地指着门外站着的人,“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和小爷说话?”
“不值一提。”男子眉毛一挑,眼神中充满不羁和傲慢。
男子步伐稳健有力,姿态挺拔,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衣襟拂地,袖口镶嵌着精致的金色花纹,腰间系着一块雕花玉佩。
“你是何意?我姐姐被禁足了?”霍少爷狐疑地看着来人。
来人朝宋舒锦拱手,“在下霍将军之子,霍云祁。”
男子听罢姿态放松些许,轻蔑地撇了一眼霍云祁,嘲讽“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霍将军送进京中的质子啊。”
说罢坐回椅子上,不再搭理。
霍云祁端庄典雅,目光如炬,眼中满是讽刺,“自是比不得霍美人的弟弟,只是前几日听闻霍美人冲撞了刘贵妃,被罚禁足,不知如今何状?”
见霍云祁反复提及此事,霍少爷心下存疑,看向身边伺候的人,小顺子低眉顺眼不知悄声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只见霍少爷重重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多谢少将军解围。”宋舒锦福身行礼,“方才听闻公子身为将军之子,小女子不才,将此物送给少将军,愿在战场上保少将军平安。”
霍云祁拜别,走在无人的小巷道,看着方才女子所赠的袖箭,自嘲“有了防身之物又如何,一入京城便没有机会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