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有玉 第45章 回家

今日是中秋之夜，家家团圆的日子。

月似银盘，高悬空中，照得那深山谷里的小屋仿佛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像映在泡沫之中的幻影。

小屋的院内哒哒一阵脚步声，惊醒了休寐的小猫，它从小窝爬出，伸抻起身体，准备迎接晚归的主人。

“啪”地一声，门被踢开，吓得小猫忙缩到桌后暗中观察——所幸，回来的是主人，但空气中却弥漫着让它不安的血腥味。

少年抱着少女快步走向床边，将她轻轻放下——她的伤口大而深，露出的红色妖元闪烁着，却并不强烈，似乎在昭示着原主生命的流逝。

少年忍下心中的痛楚，用手指微凝起术法，急忙向少女输入着灵力。

阿余唇色煞白，依稀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房顶，心里像是悬着已久的重石回落，让她感到些许安定，但她还是有些害怕眼前之景是她的幻觉，于是缓缓开口问道：”长珏，我们…到家了吗？”

“嗯。我们到家了。”长珏回答。

“真好啊，我们…终于回家了…”阿余觉得周身又冷又麻，连肺中的空气都感觉像是不够用一样。她忍不住想用力吸入空气，却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伴随着咳嗽，阿余的口中又不断地涌出鲜血。

“长珏…我好疼啊…”

“好阿余。快别说话，乖乖闭上眼睡一觉。”长珏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发，只是他的声音带了些微微的颤抖，“睡醒了就好了…就不疼了…”

阿余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道：“我不要…我怕我醒来了之后就看不到你了…你陪我说说话好吗？我想同你说话…”

“好。”他答应了她，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认真地对待着她每一个请求。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是…天上的神仙…刚才是你的师兄来接你回家了吧？”阿余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回去呢？今天是中秋夜呢…是团圆的日子。”

长珏默了一瞬，弯起眼眸，里面似有点点亮闪，只听得他柔声道：“因为，我要带阿余回家啊。”

阿余眼睛一酸，但她心中是欢喜的，欢喜他没有丢下自己，带她回了家——他们的家。

真讨厌，眼睛里热热的，糊上了一层雾，她使劲眨巴着，想再好好瞧一瞧他。她发现那双初见时灰翳的眼眸终于恢复了原本的神采——里面浩瀚飘渺，仿若有星辰大海。

真好看呀，如她一直以来所想的那样好看。

她微微凝神，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想将这双眼睛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中，却看见那双眼眸里倒映出一张少女的脸，满脸苍白，虚弱至极，更看清了少年眼中噙着未落的泪。

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她想起长珏之前在她伤心时，言说其他话题来温哄她——“阿余的笑声很好听，应该多笑笑。”

于是阿余也学起他来，转移话头道：“我本来准备打算给你做月饼呢。我还给…麻雀儿和霁雪带了六必居的点心…可惜都落在那了…对了？麻雀儿和霁雪呢？”

此刻，麻雀精正怔怔地落在霁雪的头上，叽叽喳喳地哭着，霁雪也难得地没有追着它跑，而是乖乖地守在床边。

长珏不想让她听出自己汹涌的难过，也努力笑道：“雀兄和霁雪都在边上守着你呢。别担心。”

阿余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态，喟叹道：“真好，都在我身边…你也在我身边呢…”她的眼睛伴随着这喃喃一语而缓缓闭上。

“阿余！阿余！”长珏急喊着她的名字，指尖不断地向阿余输入着灵力，但却像石沉大海一般，似乎填不完她逐渐流逝的生力…为什么，为什么！

第一次，他临遇到了这样的心慌，连呼吸都伴随着钝痛！这是在他拥有意识的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是有人生生从他的心口扯出一块肉。

从前，在琼仙洞做弟子时，余英师姐总说他六根太净，连别的同门欺负他他都也不知道。但其实，长珏都知道甚至比任何人都敏感，只是不愿计较也不在意罢了。

后来，他被授予仙衔，青云直上，也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快乐，只是受教于师父广成帝君，他总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巨大的责任。这百年来，他总是很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替天卫道。

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也没有什么是该他得的。他好像一直保持着和这个世界若即若离的联系，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位姑娘，在他陷入生死之危的时候，在他身处失去视觉的黑暗之中，一双手牵住了他。

可此时此刻，他就要失去她了，终于，他明白了这彻骨的痛感，名为失去。

少年垂下眼睫，一颗泪顺延着他的脸庞，落在了少女的眼角，也像是她的泪。

时间流逝不过片刻，但却好像度过了许多个寒冬那么长。

突然，少年睁开了眼，眸子中映射着坚定的目光，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幻出玄黄剑，解开自己的衣襟。

一旁的麻雀精见如此，惊呼道：“长珏，你要干嘛！”

长珏不语，另一只手摸到了自己的心元所在，再看了一眼紧闭双眸的阿余。下一秒，他竟然举剑狠狠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麻雀精被这场景吓傻了，只看得长珏以剑刺向己身，从心口处取出了一枚通体发光的灵玉。

那是他的真身，也是他的心元。

以他之心元，分裂两半，为她续起生力。

那半枚灵玉落入她的伤口，与她奄奄一息的心脉接续而合，一半是红色的妖元，一半是莹白的灵玉，终于她的呼吸与心跳渐渐有了力度…

做完这一切的长珏，身体的气力像是被抽走一大半，他用剑抵住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对一旁瞠目结舌的麻雀精道：“雀兄，阿余已经无碍，烦请帮我一个忙…等她醒了之后，你只跟告诉她，我已回仙界，让她…千万不要来寻我，请她踏实安稳过好生活。”

麻雀精惊道：“可是你…哎！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阿余她身份特殊，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为了她的安全，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她…这半颗心元，是我欠她的，也请你不要告诉她。依她的性子，必定说什么也会来找我。”

麻雀精虽然还是不明白，但看着长珏这副坚定的模样，又联想到阿余忘却前尘又来路不明，深感兹事体大，也只能叹气答应了。

走出院门时，长珏为这间屋子设下重重结界，确保他的同僚与魔族都不会找到这里——她被抽掉了仙根变成了妖，失去了记忆，孤身在这世间努力地生活着…怎么能因为他再被卷入无妄的漩涡，失去安稳的生活呢？

如果可以，就当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便是最好。

最后一眼，他深深地看着这间屋子。长珏想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在流落凡间的日子，他被一位善良的姑娘捡回了家，治好了他心中意难平了百年的疤。

但从此，他的半颗心却也永远地落在了这个姑娘身上。

……

崇光宝殿之上，天帝背身而立，眉头深颦。

身边仙童叩首来报：“天君，广成帝君到了。”

“传他进来吧。”天帝沉声道。广成随后便进了殿，恭请圣安，脸上是一派掩饰不住的急切。

“帝君今日来，是为了长珏之事吧？”天帝转身，面上淡淡，叫广成看不出什么情绪。

圣心难测，更何况这位已度过数万年光阴的天帝无涯，向来是恩意寥寥，威压甚甚。

广成平复了一下复杂的情绪，才缓缓开口道：“天君心若明镜，老身今日确实为弟子长珏而来。”

不是长珏仙君，而是弟子长珏。

天帝无涯古波沉沉的眼神有了一丝起伏，但却并非和煦的暖意，是寒粹的冷洌。

长珏并非仙门血脉，也不是下界飞升的地精，无父无母无来处，虽然他出自琼仙洞，广成帝君说起来，既然算得上是长珏的恩师，也当得起教养他的父亲，两重身份兼而并之。

但，不要忘了——父与师之上，还有一个君。

更何况，于公上说，长珏已经自立成府，得了圣殿赐阶，是众仙卿的一员，更是天帝的臣子。广成这一句话，已是表明自己今日是以长珏的父亲与老师的身份前来求见。

是以，这话听在无涯耳里极是刺耳，但他仍然笑着抬手示意广成稍坐，道：“本君也正要为此事召帝君商量。传令，赐座！”

谁知，广成竟然推拒不坐，弯下膝盖跪了下来，道：“老身斗胆，自请下界去寻回孽徒。”

无涯虚扶一把，道：“帝君言重了，长珏之事尚在讨论，未有定性。”

广成仍是低着头，请罪道：“孽徒阵前失态，致使魔尊逃脱，延误战机，连累我军大伤，此为一罪；又被魔族蛊惑，受召不回，此为一罪…但，还请天帝顾惜他阅历浅薄、定力不够，千错万错都怪老身这个师父教养未当。所以今日老身特来向天帝领罪，请天君责罚。”

正当是时，殿外仙童又来一报：“回禀天君，长…长珏仙君他回来了！”

无涯眯起深邃的眸子，笑道：“帝君你瞧，你的徒儿不是回来了么？且随本君一同去迎迎他吧！”

广成心中一凛，起身应是，压下心中的惊涛，随天君一同步向外殿。

那条长长的丹陛上，远远走来一位少年。这场景恍惚间倒让广成想起，当年长珏他初次受衔时的样子，只是当下情切早非彼时的喜悦，广成看着徒儿渐渐行至，心中愈发愁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