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有玉 第44章 化蛇

太阳渐渐隐去了它最后一点橙黄的身影，少年站在六必居门口，肩膀上是一只灰褐的麻雀。

少年问道：“是这里么？”得了麻雀叽喳了一声，他迈步进了酒楼。

晚间的六必居生意更加火爆，跑堂的小二见来了新客，忙笑呵呵上前迎去，解释说今日店内已座无虚席，如要点菜还需排单。

谁知那少年却不是来打尖的，却是来找人的。

“没有看见。”小二敷衍地答道，便准备去招呼别的客人，还未转身便被那少年拖住了胳膊，只听得少年道：“烦请仔细想想。”

明明少年脸上仍是和煦的笑容，店小二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于是照着少年的请求，好好回忆了他所说的一位身穿白裙、打包了几样招牌糕点的姑娘。

“似乎下午申初时分，店里确实来过这么一位姑娘。”这店小二平素接待的客人虽多，但记忆却也好得很，再者那姑娘本就容貌清丽不俗，因此店小二也还是有些印象，只是方才见少年不点东西只是来找人的，便懒得多说。

少年接着问道：“请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酒楼，之后又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二挠挠头道：“这就不清楚了。”

少年听得出小二确实不知，也松开了拖住他的手，道了句“多谢”便准备离开。

“哎！等等。”小二突然将他喊住，“我记得当时那个姑娘拿了东西预备走的时候，多嘴问了我一句话。”

少年马上停下步子，一个箭步近身问：“什么话？”少年忽然迫近而来的压力让小二不自觉往后缩了一缩，不过这也让小二看清了眼前的少年眸子灰蒙蒙的似乎是个瞎子。

小二吞了吞口水，道：“她问了一句张老四的情况。”

少年问道：“张老四又是谁？”

店小二道：“嗐！是我们这出了名的街溜子，成天插科打诨，嘴里没一句真话！今天又在我们店里吹编自己捡了一件什么刀枪不入的前朝战甲，讲的神乎其神，但是知道他的人都省得他那人嘴里十句话有一句是真的就不错了。那姑娘估计也不认识他，一时听入迷了信以为真…”

少年的脸色更加沉了下去，追问道：“张老四家住何处？”

店小二道：“他家呀，离这不远，就在出门右拐走个一里路的百里巷里头，院里有个大榆树那户就是了。”

长珏走出六必居，向肩上的麻雀道了句：“请雀兄替我带个路。”

倏忽间，一丝熟悉且难闻的气息被长珏敏感地捕捉到。

夜幕初挂，六必居进出来往的客人们只看到一个素衣少年飞身纵上屋檐，像飞闪的流星，一路往百里巷深处掠去。

那厢，阿余正被化蛇召出的数条大蟒狠狠将四肢缠住，架在半空。而那本已逃走的张老四早已半个身子被吞进了另一只毒蛇的腹中，面部凝结的是他生前最后的表情——惊恐、无助以及绝望。

此刻张老四这小院子的简直如同一个蛇窟，地面上根本没有落脚之处，横亘着蠕动纠缠的蛇纹以及密麻黏腻的蛇鳞，而化蛇立在其中，宛如一个这万蛇之国的女王。

“乖乖，慢些吞，不要急。”化蛇朝那正在吞噬张老四的蛇嗔道，“我们这还有一个呢。”她似乎想叫阿余看仔细些，挪蹭到阿余身后，将阿余的头掰向被吞了一半的张老四，轻笑道：“小妹妹还是快些告诉我，否则下场可能比那位还要惨哦！”

方才，阿余与化蛇缠斗数轮，只能堪堪避开对手的要害攻击，阿余第一次碰见这样厉害的对手，也是第一次碰见功法这样深厚的大妖，她只好一边过招，一边想办法伺机逃走。

但不料，化蛇召唤出了无数条蛇怪从众，将方才逃走的张老四抓了回来。

那张老四早已被这场面吓得尿失禁，激动地朝阿余喊道：“姑奶奶救我！”阿余被叫嚷的张老四分了神，情急之中不慎被化蛇召出的数条蟒缠住了手足。

而那张老四见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便为了保命在化蛇的威逼之下，什么都交代了：包括他是何时何地捡到的那件战甲，以及阿余找他买宝物的经过。

但化蛇却犹嫌不够，朝张老四脸上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问道：“你说的全是真的？没有骗我吧？”

张老四眼神随即变得空洞起来，俨然一副被催眠了的模样，他愣愣答道：“我说的全是真的。”

他所中的是化蛇所吐的迫人说真话的毒雾。

化蛇眼瞧再问不出什么，甚是无趣地将张老四随手丢了出去：“赏给你们吃吧。”

那张老四就这样成为了蛇窝的盘中餐。而化蛇又想在阿余身上故技重施，同样地轻吐了一口气，但却遗憾地发现阿余并未中招。

“倒是个能扛毒的。”化蛇有些对阿余另眼相看，“看来不是凡人。”

只是化蛇没想到阿余是个硬骨头，面对威逼与利诱丝毫不为所动，也有些失了耐心，她狠狠掰过阿余的脸来，道：“我倒要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

随后，她使出一招剜骨钻心之术，想叫阿余现出原形。

这招是她平素里对待不肯听降的战俘所用，此术非毒，而是针对心元**的阴狠术法：受术者会感受到从到外的凌迟之痛，久扛不住还会痛得显出真身原形。

“啊——”

阿余的痛呼在化蛇听来不过是屈服的前兆，她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几乎没有能抗下这剜骨蚀心之痛的。

阿余因痛楚抽搐地挣扎，但无奈被束缚得动弹不得，更加无处抒解而煎熬万分。

那痛从心元扩散到周身的每一个角落，模糊了她的视觉，让她的意识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却机缘巧合地打开了更多记忆的阀门…

阿余找到了更多藏在记忆迷宫里的碎片，杂乱无章：

她看见了自己瑟缩在大殿之上，被那些冰冷的目光审视，身边红衣银发的女子已经煞白了脸，辩无可辩，而居中高坐的上位者一声令下将她押入大牢；

牢狱中，她被强行将体内的某种根元抽拔，那样的痛与此刻自己所经历的别无二致；

最后她看见那位女子走到奄奄一息的自己面前，泪流满面，说道：“对不起…”；

她本以为女子是要来杀她的，可最后出乎意料，那女子却是来救自己的。在一座山脚的结界边缘，女子抹去了阿余的记忆，对她说：“ 快走，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躲起来。”

阿余的意识被钻心之痛渐渐拉入深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中银光一闪，几条将阿余缠住的巨蟒被纷纷截成了两半。

痛得躬屈汗湿的阿余随后被人接入怀中。

阿余已全身虚脱，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看清了来人，只是她却并不高兴，而是急忧地嗫嚅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快走啊…”

“她要找的是我。”长珏将她轻柔地安顿在里屋的床上，几步之间头也没回，又斩掉了数条攻袭而来的蛇怪，“阿余好好在这休息。我去去就来。”

随后，他又将肩膀上的麻雀用指尖伏到她的枕边道：“雀兄在这陪着阿余。”

那麻雀精终于憋不住，说了人话：“可是你看不见啊！”长珏听到也并不惊讶，沉声道：“没关系。替我照看好她。”

麻雀精瞧了眼已经乏力昏睡过去的阿余，叹了一气：“你要小心啊！”

它不知的是，高手过招往往靠得不是眼睛而是本能，周遭的斗气可以锚定对手的位置和招式。

长珏踏出房门，此刻连日遮挡银月的乌云终于散去，他沐浴在月光之下，感受着灵力的补充。

“哟哟哟，这不是长珏仙君吗？可叫我一顿好找。”化蛇啧啧笑道，但眼里却是一派肃杀。

长珏并未与她多啰嗦，直接幻出玄黄剑便出招攻去，化蛇堪堪接下，瞥见了他灰暗的双眸，心道想来那是被尊上的源气所伤，她轻笑一声有了计较，于是将内元里的源气调度，凝成一个结界圈，将长珏包裹在其内。

长珏又闻到了那股浓烈的令人厌恶的祟气蔓延在周遭，他本是靠其余的灵识来应战，可此刻祟气却像迷雾一般迷乱了他其余的感官——糟糕！

而那些被召唤出来的蛇怪实在是太多，源源而来似乎砍不尽，灵识被扰的他只能吃力地预判敌人的动向，被动地等敌人迫近身边时堪堪接招。

不出多时，长珏便渐渐感到了有些脱力——身体的内伤还未完全修复好，为防止祟气侵体他也不得不强闭经脉，这样下去迟早要被化蛇给耗尽灵力。

就在此刻，身边多了一个人，替他挡下一击——是阿余！只听见她气喘未平道：“你专心对于那个女妖，其他的蛇怪由我来解决。”

“女妖？”化蛇听见阿余这样说，忍不住哈哈一笑，“小妹妹，你不也是妖么？”方才，化蛇已透过钻心剜骨之术发现了祝余的妖元。

阿余一听，不自觉地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哦！你看我，都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便是仙界近来风头正劲的长珏仙君。”化蛇嗤嗤笑着，话里满是恶意，“专授自仙庭之令，来征降我们这些妖界的下等之灵的。”

这些话砸在阿余的心上，叫她呼吸一乱，脸色煞白，本就因钻剜之痛而汗湿的身体更显得几分摇摇欲坠…

恰在这时，身边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起伏，一只修长温凉的手牵住了她的，然后她听见他说：“阿余，还记得你问我若你是妖，我回答你的那些话么？”

——“万一我是一个吃人的妖怪呢？将你救回来便是想养起来，养得白白胖胖好下锅？”

——“我只知道我所认识的阿余是一位善良的姑娘。”

阿余鼻子一酸，却感觉到少年更加坚定地回握住她，似乎在对她说：“阿余，不要怕。”

“啧啧啧，长珏仙君竟然会跟下界的妖厮混在一起，怨不得我方才如何叫这位小妹妹透露你的下落，她都不肯呢。”化蛇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乐道，“不过仙与妖向来是水火之界，不知你们天君见到此情此景该作何想呢？”

“不如…长珏仙君来我镜双城吧，如此好的身手定能得尊上器重，还能与这小妹妹一同逍遥自在，何苦再替那假模假式的仙庭卖命？”

长珏嗤笑道：“承蒙护法看得起长珏，护法何时若是能学会修行有道，长珏也许能听得护法几句妄词。”

化蛇切齿道：“黄口小儿，不识好歹。”她不再与长珏啰嗦，手上的招式也狠辣起来。

有了阿余的相助，局势稍显转圜，长珏可沉下心专心对付化蛇，一时缠斗又陷入势均力敌的平衡。

张老四的这间院子虽位于巷尾，左右无邻、地偏少人，但来回的打斗声却还是吸引了注意，长珏虽然用灵力将整个院子设置了结界，却因自身内力不稳，结界的屏障渐渐有所松动。

突然，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孩因为好奇溜了进来，被这恐怖的场景吓得哇哇大哭，意外地打破了平衡——

化蛇瞧见了误入结界的孩童，狠目一闪，立刻飞身过去，似欲将这小孩当作人质。

长珏暗道不好，心下急落紧追上去，却不料正落入了化蛇的计谋：她的目的根本不是小孩，而是长珏，她假意速度不敌长珏落于他身后，以趁长珏不备。

只是当下，长珏背着身，注意力全然在小孩身上。下一刻，化蛇幻出一把尖锐的毒刺，就要没入长珏心元之处。

“噗——”是鲜血喷洒的声音，时间仿佛开始凝着缓慢起来，长珏惊恐地回头，血雾飘散在空中，也覆沾进了他灰翳的眼眸——

视觉慢慢找回，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少女的身影像飘舞在风中的薄薄的片叶，毒刺横贯了她的肩胛，替他挡下了这一刺，而她的脸也映入了长珏的眸中。

剑宗大会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长珏仙君这百年来一直留在心头的疤——那个未能救下的少女。原来她并未被处决…只是长珏再也看不到她的仙根，那胸前血淋淋伤口赫然暴露着一颗红色的妖元——她真正地变成了妖。

同一时间，许许多多的画面杂闪着，那是一些似乎不属于现世的他的记忆，不过此刻的长珏并不知，那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带来的，来自未来的碎片…

愤怒、无措以及其余不可名状的汹涌情绪，一瞬间席卷了少年，他忍下身上的剧痛，强开经络，将周身灵力调度附于玄黄剑之上，风卷起周遭破碎的土砾与落叶，院里的那棵榆树也被气压迫得窸窣狂摆。

这一招，是那日将狰餮网困住的剑诀！化蛇暗道不好，急忙将四散的祟气收起，快快塑起金身。

两股力量相抵相抗，竟然一时难分高下。

只是相持片刻后，少年嘴角却慢慢沁下一丝鲜红，却是内伤未痊愈又强开灵台所致，可他输出的灵力还在增加，似乎急切地想将化蛇就地斩杀。

这不管不顾之态叫化蛇心惊万分：“这家伙不要命了吗？！”只听得长珏一声暴呵，剑风愈发凌厉。

化蛇无法，急得满额大汗，对面的少年玉色的脸庞与清亮的眸子都沾染上了点点猩红，怒极的神态好似地狱的修罗，任谁能瞧出这是那道骨仙风的长珏仙君？

化蛇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一股恐惧由心底升腾，她觉得自己的性命似乎就要交代在这了。

但，意外地，包裹周身的剑风忽然偃旗息鼓，少年如强弩之末般以剑相抵，半跪在地。化蛇那边也是气喘吁吁吓得半死——好险，刚刚差点就…

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长珏！”

是长衍带着另外几个仙卿赶来了。

化蛇见机不妙，准备捻个诀遁走，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故意朗声笑道：“长珏仙君，看把你紧张的，这个小妹妹你可要替我妖族好好照看哦，后会有期。”说罢，便当着众人之面凭空幻走。

长衍几位领的任务是找回长珏，因此也无意与化蛇缠斗，只急急朝长珏飞来，却见师弟抱起身边的少女，嘴里大声道：“师兄，别过来！”

长衍他们都被这场面整懵了，不明所以，有随行的仙兵忍不住小声道：“长珏仙君怀中抱的可是妖？”少女被刺穿的背胛处闪熠得正是一颗泛着红光的妖元，错不了。

而长衍看不清女妖的模样，因为她被师弟紧紧护在怀里。

方才魔族左护法化蛇的语气颇为暧昧，而师弟此刻却还欲带着那女妖离开——所有的一切都在佐证着玄司所言…

长衍见师弟阻止自己靠近，还一副转身欲走的架势，急道：“长珏，你要去哪？”

远远立于对面的少年一边小心将女妖的脸遮挡着，一边蹙眉恳求地向长衍说道：“师兄，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请你相信我，三日之内，我必回仙庭，给大家一个交代。”

长衍当着众面也不好乱言，他不明白为什么师弟这个当口非要带着那个女妖逃走，只能气急道：“长珏，听话！赶紧将那妖灵放下，速速随我回仙庭复命。你可知道你现在就这么走了…后果该当如何吗？”

长衍眉头紧锁，却看见师弟默了片刻最终暗下眸子道：“师兄，对不住。”说完便头也没回地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长衍仙君。”旁边的仙卿试探问道，“我们还追吗？”

“不必了。”长衍道，他了解他这位师弟——长珏若是不想做的事，用剑抵住他的脑袋他也不会做，他若是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便是千难万险、拼了性命，他也会做到。

只是，长衍想过无数找到师弟的场面，却没想过是如今这般…他想起师父同自己说过天帝并未全然相信玄司，可自己今日并非独自前来，天帝还派随了其余仙卿，也就是说天帝也并未放心琼仙洞——今日之事必会如实向上禀报！

长衍心中默叹一息：“师弟啊师弟，你日后该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