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晖90年,冬,药宗。
“不去见对我们都好,不是吗?”
守门的药宗弟子振振有词道:“你知丹宗主脾性,他从不喜我们与外人频繁接触。若他得知藏乌师妹时不时外出,只是去见一个剑宗人士。你猜作为守门人的我们,明天会不会因玩忽职守而割下脑袋,浸在宗主的药酒池里?”
药宗弟子双臂颤抖,想到丹宗主可怕的脸色,他的寒毛倒立。
说弟子们痛恨药宗宗主吧,也不尽然。丹度生是四宗之中唯一一位痛斥修仙天赋的宗主,他广收药徒,无论悟性如何,皆可拜入他门下。
在“天赋至上”的修真界,他打破常规,霸道地提出“环境决定人生”的观念。
“只要他们能将自己的毕生身心交给我,不惧磨砺,哪怕是再无能的练气修者,我也会让他们傲立修真界,肩比金丹仙师。”过去的四宗会议上,丹度生出言不逊,狂妄说着自己的教育理念。
另外三位宗主沉默相视。
丹度生绝非夸夸其谈之徒,在之后的四年一届宗门比试中,他向世人证明了自己:丹度生的得意门生——苗离川,即使在对手高他三个大境界的情况下,也能以一比二之姿完胜乐符两宗的出战弟子。
苗离川在比试中出尽风头,震撼全场!
那还是手不能提、后勤打杂的“柔弱药修”吗?
文晖88年的宗门比试,丹度生的弟子们令修真界众人大跌眼镜,不禁感叹教法无边。
当然,打破固有观念的背后总要付出巨大心血。那段时间的药宗,丹度生严苛要求每一位弟子,为他们树立条条框框的规矩,在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严禁做什么,破坏纪律的背后是直要性命的惩罚。凌迟抽髓、身泡药毒、挖心制蛊……丹度生折磨人的方式数不胜数。
药宗在他无情规则的束缚下成为一处修罗试炼之地。要么痛苦地活、享受荣耀,要么解脱地死、无人在意。
这种压抑到窒息的修炼生活里,药宗弟子们按规矩被迫与人减少来往。不过,宗内总会存在“特立独行”的例外——藏乌。
文晖90年,是藏乌入药宗的第二年。在整整一年里,她始终循规蹈矩不争不抢。除了那副漂亮的皮囊会让人多留意几眼之外,她在药宗并没有其他出彩的表现,若用八字形容便是“普普通通,寡淡无味”,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路人。
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存在,却与剑宗赫赫有名的首席弟子绯雪有密切来往,论谁听罢都会觉得意外。
绯雪从不管什么严苛门规,隔三差五就跑到药宗捞出藏乌,带着她游山玩水,颇为恣意。
守门的药宗弟子心知这是违规,不是长久之计。
“可我们谁也不敢去撵门外那尊大神,能怎么办!”另一个药宗守门人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我听说当年她一招就把苗师兄打下比试擂台,直接结束比赛!师兄三天下不了床,五天拿不起书……剑修果真恐怖如斯!”
两位弟子抵着药宗紧闭的大门,偷偷商讨对策。
“我们这般站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谎称藏乌师妹病倒了不能见客,能骗一次是一次。我听闻剑宗人一根筋,都挺好糊弄的。”
“你确定她不会风风火火闯进来看望病情?要是被她知道我们在撒谎,我们八个脑袋都不够她砍!”
“那你说能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还会在这里跟你一起抵门!”
北境的冬季萧条一片,凌风呼啸,所有景物都覆盖上厚厚的雪被,只剩黑与白两色。两位弟子心比身冷,在门后踌躇半天也没想好谢客辞。
时间过去大半,宗门外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至极。终于有一位弟子意识到不对劲,缓缓推开大门,飘扬的风雪当即从门缝间倾泄而进。
守门弟子凝神望去,门外没有任何外人的身影,干净得连脚印都没留下——绯雪不知何时走了。
“完了,被偷家了……”
*
今日的雪将停不停,偶有零星雪花落在藏乌的头上,于她的乌鬓消融。雪景总是静悄悄的,外界留不下一道声息,她驻留在种植药草的后山庭院里,独自一人研磨草药。
藏乌虽着墨蓝色的弟子装,但衣物比那两位守门弟子的都要单薄,衣袖灌进冷风,指节发白冰冷。
她貌似习惯了北境的寒冬,面不改色地用石杵一下接一下碾碎草药花瓣,她呼出一口白气,望着消散的雾气出神。
“你们的防护措施还是那老三样,我走几遍就腻了。”一成不变的雪景中蓦然出现一抹跃动的红色,她来得恣意,像一片雪花轻快地落在庭院屋檐上。
藏乌闻声抬眸,便见绯雪朝她招手:“早啊,我带你出去玩,老待在宗门也不嫌闷。”
来者身披红艳的雪绒领大氅,瓷白莹润的手腕系着金锁红绳,颈前的长命锁和挂在靴间的如意祥云银饰发出清灵脆响。她身上护佑平安的饰品繁多,可见深受长辈宠爱。
藏乌回以一笑,停下研磨,用巾帕擦净指尖的药粉:“上次闯祸剑尊大人没有罚你禁足?”
“你一说我就来劲,那次好险好险!师父他差点要把我抓去闭关,幸好我机灵,撒泼耍赖说几句美话,可算把他老人家哄过去了。”绯雪坐在檐角边摇头晃脑,银饰随着双腿摆动摇响,“现在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就过来寻你找乐子喽。”
藏乌温声问:“这次想去哪里?”
绯雪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俏皮地眨了眨,她特意俯下身道:“鳞、鬼、巢——怎么样?”
“鳞鬼不是十年醒一次吗?按时间,今年还不是苏醒的时候。”藏乌掐指一算,言道。
绯雪摆手“哎呦”一声:“就因为没醒才好玩啊。我早就想去看看鳞鬼长什么样了,外边的传闻真真假假,果然还是一睹真容最实在。”
绯雪的兴趣总是来得奇怪,今天想去看鳞鬼,明日说不准想跟人学绣花。兴致来得快去得快,一旦来了又谁也拦不住。
藏乌自是不会做扫绯雪兴的人,她拍拍衣摆积留的余雪:“……好吧,我收拾一番就随你去。”
绯雪嘿嘿一笑。
藏乌起身准备离开草药园,谁料一远望,正巧与苗离川撞上目光。他人站在草药园门口,不知听进了多少。
绯雪不怯药宗的任何人,大大方方反客为主:“呀,要不要进来坐坐?我看你在那儿站半天了。”
苗离川臭着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死死瞪着绯雪,好似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方能解恨。
他不会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两年前宗门大比的耻辱!
苗离川自知资质平庸,如一块顽石终比不过天上的明月,去其他宗门只会沦为泛泛之辈,被那些天赋异禀的修真者踩在脚下。可他多么渴望得到重视,于是义无反顾进入药宗,拜丹度生为师。
他在这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超越强者,成为更强的存在!
将那些自称天赋绝佳的修真者踩在脚下!
丹宗主赞扬他的决心,果真倾付不少资源在他这位平庸之人身上。苗离川渴求的重视、希冀的目光,都在丹度生身上获得了满足。
文晖88年的宗门大比,成为他最期待也是最想证明自己的日子。
如果,没有绯雪就好了……
苗离川如此想道。
如果没有绯雪,那一天的比试就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一天。他以药修之躯,一己之力干掉两宗选手!苗离川甚至还记得当时观众席上的吸气声和惊艳目光,他享受那份荣光。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宗门大比上他刚获得胜利的快乐,绯雪就单枪匹马杀出,以碾压的方式将他打出擂台外。所有人的目光,他所渴望的目光,全都剥离他的身体,又落在修仙天赋异禀之人身上。
苗离川经年累月的努力比不过他人的一句“天生”。
“你来干什么?是过来嘲笑我的吗!”苗离川的语气尖酸得可怕,警惕得宛如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
两年前的事,他至今都痛恨!
绯雪不解挠挠头,不知对方怨气从何而来,无辜道:“哪有的事,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笑你?”
她的话流进苗离川耳朵里,霎时变成另一种意思:你就是没名字的丑角,连被她当面嘲笑的资格都没有!
苗离川面红耳赤:“你放肆!!”
他吼声极响,连屋檐上的几滩白雪都被震下,堆积在地面:“你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
绯雪脸上快长出问号来:一位陌生人一见面就要跟她掐架,这合理吗?
她喃喃自语:“可我只是路过,想带个朋友出门玩……”
招谁惹谁了?
然而苗离川的耳朵已经变成了厌恶绯雪的模样,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曲解成嘲讽的含意:她能随时出门游山玩水,靠的就是天赋的底气!不修炼都行!而他这种废材就在宗门好好吃苦罢!
苗离川气得呼出的白气都比牛粗,怒上心头,话不过脑:“住嘴!药宗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把藏乌当作威胁的筹码:“还有你,藏乌!多次擅自离开宗门——若我将此事禀报给丹宗主,你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藏乌脸色一变。
绯雪忽然觉得面前之人脑子一定是被驴踢过,她眯了眯眼:“你想做什么?”
“我要捡回过去的尊严!”他抬手坚定地指着绯雪,高声昂扬,“跟你再比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