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上了那把宝贝碧玉剑。明月下,它通身流光,温润的碧绿色让一把用于杀戮的剑看似矜贵又完美。
唯一的缺陷开在剑尖。
许慎轻轻抚摸那块缺口:“所以你说,它不但没能抵御攻击,反倒被击损了。”
孟大宝愁眉苦脸道:“是。”
许慎沉吟道:“此,是碧玉剑。”
孟大宝静候下文。
“玉,原本便是易碎物。以其为刀刃,若心智不坚,执剑时只顾念其珍贵,而不忍挥杀敌首,它便不能成剑,只能为玉。”
孟大宝似懂非懂。
“大宝,”许慎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你对他们有动过杀心吗?”
孟大宝眼睛睁了睁,以为自己做错了,“我……可是……他们只是,他们对我也并无杀意。”
许慎平静地抚过无瑕剑身:“是你的剑对你有要求。”
孟大宝一时语塞。
剑,对他有要求?
“不过,”许慎对孟大宝淡淡一笑,“你与它初相识,尚不熟悉,待时日久了,许能对彼此更有了解。”但他补充道:“只是,在你未下定决心前,切勿轻易亮剑。”
“牛!”
花芽下意识往廖新湘背后缩了缩,一双黑瞳既兴奋又警惕,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头再棚里卧着的黄牛。
黄牛立刻竖起牛头转过来,见进来两个见惯了的普通人,牛尾甩了甩,又慢吞吞地卧回去。
廖新湘无奈道:“你别吓了它。”
花芽左右扫视:“我们睡哪?”
廖新湘朝牛棚的主人——那头老黄牛拱了拱手,随后带花芽到一处角落。“你睡这个角落。我们各睡一个。”
牛棚四面只有草帘遮风,唯角落有四根木柱处尚有暖意。
花芽数了数:“还有一个人呢?”
廖新湘立刻用心疼而又崇敬的语气道:“吉师兄说,他睡棚顶。故而刚好四处角落各一人。”他回过神,善意补充道:“哦,你不是人。”
花芽见他好像以为吉蝉主动牺牲,默了默,但终究忍不住道:“我觉得,他挺喜欢睡房顶的。”
廖新湘瞧她一眼,收了表情:“你可以歇息了。你要现在便睡吗?”
花芽想了半天,道:“我饿了。”
一对农户老夫妇笑容慈祥地开了门。
“不打搅不打搅。”得知他们来意后,老夫妇立即取来一个面饼。花芽垂涎欲滴地盯着农夫手中的面饼,廖新湘还在与他们寒暄。
“今夜实在麻烦你们。”廖新湘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若不是二位慈心收留,我们都不知要宿在何处。”
花芽悄悄瞥他一眼。
诚然,廖新湘眉清目秀,若要说起讲究话来,委实能取人好感。老夫妇对视后道:“怎么麻烦,我们还要觉得你们委屈了,只能在牛棚歇息。”
廖新湘诚恳道:“那也是暖地方。大晚上的,实在是不忍心带我们师妹住在荒郊野外。”
师妹?
花芽登时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也是。”农妇疼惜地看向花芽:“瞧你师妹,细胳膊细腿的,扔到山里真怕不留神便豺狼吃咯。”
农夫嫌话不好听,轻轻拍她一下:“这话怎么说的。”
农妇立即醒悟道:“啊呀,是我乱讲了。”
廖新湘连忙道无妨。他侧头对花芽轻声道:“快向他们说句谢。”
花芽眨眨眼,顿了顿才道:“谢谢。”
回到牛棚,吉蝉不知何时从屋顶翻了下来,远远见他们过来,又把头扭回去和许慎低语。廖新湘与花芽走近,正好听许慎问:“今日之日所波及的棚主,可安抚了?”
吉蝉点头道:“我们将身上值钱的,除了法器,都给他们了。”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花芽,目光慢悠悠地移至她的荷包。
花芽立刻双手捂住,侧过身,警惕地看他。
许慎道:“如此便好。希望可以弥补他们的损失。”
花芽再迈入牛棚,才闻见那股浓重刺鼻的牛粪味,当中还混杂着青草的芬芳,愣是站在原处屏息足一会儿,才僵硬地转身走出棚。
孟大宝也打算歇息,面朝她走来,见她神色不对,望了一眼她身后的牛棚:“怎么了?”
花芽被解咒似地突然大口喘息,半晌才在孟大宝震惊的眼神中缓过来。孟大宝意图为她顺气却不知如何摆放的手住在半空。
花芽呆呆地看着他道:“里面好臭……”
孟大宝未反应过来:“啊?”他又看了眼牛棚,迟了片刻才接道:“它四面虚落的草帘,听说白日间还会挂起通风,按理说气味应该不重?”他顿了顿又道:“哦,应是我习惯了那味道。而你只是刚出世,不曾见过。”
他似是十分理解花芽的处境,一人一妖站在原地沉默少时。
最后孟大宝提议:“你忍耐一下,很快便能习惯的。人若久用屏息符,最终将因忘却如何呼吸而死去,虽然你是妖,但以防万一,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相信我,今夜一睡,你以后再也不觉牛粪臭了。”
出于对大宝的信任,花芽于是迈动双足,等掀帘进了牛棚,她下意识按住一个鼻孔,只留另一个喘气。廖新湘已经伸开两腿坐下,见了她新奇地问:“怎么了,是你突然生病了还是这是新的妖术?”
花芽哼也不哼地走去自己的位置。孟大宝接了一嘴:“她闻不惯牛棚的味。”
“原是这样,”廖新湘侧身理了理躺压的干草,微微自得道,“看来儿时在牛棚躲藏的那下午也并非无用。”
孟大宝目送花芽在一片昏暗里坐下,似乎还换了另一鼻孔按着,这才放心地调侃廖新湘:“看不出,廖小少爷经历还挺丰富。”
廖新湘正觉无聊,见有可以拌嘴的苗头,跃跃欲试地张嘴,见许慎突然进来,只好收了心思,摸着躺下了。
一时,棚里只有窸窣的草声。偶尔有牛甩两下尾。
啪。啪。
“……”
啪。
“我怕牛踢我——”
孟大宝心扑通一跳:“吓着我了——我都快睡着了。”
廖新湘弱声道:“谁不是呢……”
花芽委屈的声音响起:“它离我太近,甩尾声可大了,我老觉得它要来踢我。”
差不多距离的廖新湘喃道:“你若继续吵它睡觉,它可真要来踢你了……”
花芽立马坐起身。“我不睡了。”她自言自语道:“我是妖,可以不睡觉。”
“你……”
“你来我这。”许慎突然道:“我与你换。”
半迷糊的孟大宝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人也清醒了些。只见大师兄站了起来,不再多说地走向花芽。
花芽犹豫片刻,也摸黑起身。不多时便交换好位置。
窸窣声依旧,不过这回,大家都再没声音。廖新湘与孟大宝也在短暂清醒后,迅速钻入梦中。棚顶偶尔传来声响,应是吉蝉翻身。这夜他们都累极,在外头设了个阵便休息了,过夜半后,吉蝉也撑不住,说好说歹才让大师兄信他能坐一夜,但此时也不由歪倒在棚顶,再没翻身的动静。无垠的原野里,春月为他们守完下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