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安静许久。花芽突然打破僵局。
“我书呢?”
许慎举了举。
花芽满意道:“接着念吧。”
“……”廖新湘不敢置信,“你怎么能让大师兄给你念话本?”
“怎么不能?”花芽理所当然,“方才我想找你不见,见到他,结果被乱教一通,”吉蝉别过头,“这时他来了,我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嗯,结果发现他都认识,那就让他讲给我听啦。”
廖新湘一脸震惊。大师兄怎么能这么用!“还是我来给你讲。”
结果被花芽拒绝。“我觉得他讲得挺好。不信你听。”
吉蝉赞同道:“我方才也听了。是不错。”话锋一转:“你们俩躺着。”
廖新湘只得乖乖躺在吉蝉身边,孟大宝挨着他。
许慎波澜不惊,甚至是爽快地翻开了话本。于是一路上花芽读得磕磕绊绊的故事,在他的讲述下,便如月光流淌,如此自然。
且说雷大儿逼迫吴氏女随他走,吴氏女虽不情愿,但一来家中弱势,二来无人撑腰,金书生满纸洒脱又能顶何用?只好与书生依依惜别,涕泪涟涟地坐上了雷大儿的轿子,被搂着哭了一路。
而雷大儿正要远行做生意,他甚是不放心吴氏女,生怕两人在他走后旧情复燃,于是便也将她带上。
怎料途中居然遇见一群土匪,都是不好惹的模样。雷大儿纵然平日横行霸市,也还是良民,和这些杀人如麻的匪徒怎么比?他再强硬最后也不得不求饶。于是,吴氏女又落入一群土匪手中,来到狄家寨。狄家寨当家十分年轻,不过毛头小伙一个,却人人服他。
听到这里,众人不禁心想,不会是……
是的,狄小匪对柔弱无依、梨花带雨的吴氏女一见钟情,当即宣布他要娶她做压寨夫人,至于压到什么时候,则另说。
孟大宝对此有疑问:“她怎么人见人爱?难道长得如同天仙?”
廖新湘直言:“你不懂。”
花芽支起身看向他,也附和:“你不懂。”
吉蝉一声轻嗤。
孟大宝一脸茫然。
许慎停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大家十分听话,他便接着讲下去。
狄小匪虽为土匪,却是一个英俊潇洒又风流倜傥的土匪,对心上人千依百顺,除了不放她走,别的要求,他都尽其所能地做到了。这种蛮烈又温柔的攻势渐渐俘获了吴氏女的芳心,她在日复一日中默认了压寨夫人的身份,打算便这么和狄小匪过下去。
下定决心的那夜,她对狄小匪道:“我既知已离不开此地,但求你一事。”
狄小匪情真意切道:“你说。“
“家中还有一老母亲,我想将她接来,好让我们母女相伴度过后半生。”
狄小匪见她死心塌地,欣然应允。于是便派了一支队伍去接。
结果,接人者过月不回,只有一封信捎来,称吴氏女的母亲因思女过度夜夜哭泣,双目已瞎。
老母亲道,只有他们将女儿带到她身边,亲自摸过证明是她亲生女儿,才肯跟他们走。土匪请人写的信还道,因为老妇是他们压寨夫人的母亲,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还请寨主决断。
狄小匪和吴氏女一同看过信,很爽快地对她道:“走吧,去接我们的母亲回来!”
吴氏女十分感动,两人收拾了细软,没带其他兄弟,以平凡夫妇打扮还乡。
花芽双手捧心:“呜呜,感人,太感人了。”
“你先别着急感动,”廖新湘颇有经验道,“后面肯定没那么简单。”
两人跋山涉水,又回到建康城边。吴氏女阔别家乡一年有余,见到以往情景,不由触景生情。然而打开家门那刹那,她却被劈了道雷似的呆在原地。
眼前那个人不是金书生又是谁?
金书生改头换面,烨然若神人,朝夫妇微微颔首,又对埋伏在身后的手下下令道:“抓拿他们。”
“……”廖新湘狠击孟大宝的大腿:“原来是他!他竟当了官!”
“……”孟大宝嘴角抽了抽:“我也意外,但别对我动手。”
原来金书生在吴氏女跟雷大儿走后,痛定思痛,转身去各路世家自荐作门生,没想到当真被人收入幕下,不久还经世家举荐,捞了个官衔。而这官衔的职务,又恰恰是所谓平动荡,定民心。
狄小匪派去的人早便被抓了,供出狄家寨的人还苟活,其余已被送去了地府。而老母亲吴氏,却真的瞎了,现如今被金书生供养着。
花芽摇头,长叹道:“可怜。”
吉蝉侧头,挑眉问她:“谁可怜?”
“都可怜。”花芽思索后答。
狄小匪与吴氏女一朝入狱,分开关押。等了两日,金书生出现在吴氏女面前。
面对昔日情郎,吴氏女可谓是心情复杂。一个款款金腰带,一个簌簌云鬓乱。金书生眼神闪烁良久,才道:“你想见你母亲吗?”
于是,母女二人在牢中相见,哭得肝肠寸断。瞎得彻底的老母亲哀求金书生放了吴氏女。
一直站在两人旁的金书生闻言将视线从门外移至吴氏女脸上。
“可以。你走,我只要他人头。”
吴氏女脸色煞白,看向她双目无光的母亲。
“她会答应吗!”孟大宝紧张地问。
廖新湘煞有其事地分析道:“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主角,她不会让狄小匪独死的。”
花芽提醒道:“可最后还提了她的母亲呢,她放得下吗?”
吉蝉则道:“师兄,接着讲吧。”
许慎对着那一本薄薄地小册思索良久,然后展示给众人看:“故事只此结束。”
“……什么?”廖新湘大惊,“怎么回事?”
花芽张嘴半晌,伸手绕过吉蝉推了把廖新湘:“你怎么能不买全!”
廖新湘只觉无辜:“我哪知道它还有下册?”
吉蝉耳边嗡嗡,不由按了按穴:“好了,别在我耳边吵。”
廖新湘登时闭嘴。花芽依依不饶地瞪着他。
孟大宝第一次听话本,没曾想是个填了一半的坑,只觉受到欺骗,深深一声叹息。
吉蝉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先回去休息。”
花芽扭头:“那我呢?”
吉蝉利落地跳下去,潇洒地留下一句:“你让我师兄带你。”
剩余三个身形无法像他一般利落的人望向许慎。
许慎将话本递还花芽。廖新湘踌躇片刻,感谢大师兄为他们讲故事。
许慎道:“不必谢。”话罢先送孟大宝和廖新湘下去。
花芽眨眨眼睛:“我在最后?”
许慎低头看了眼廖孟:“你在蚕室里见到什么?”
花芽神色暗淡下来:“你问来做什么。”
许慎看向她,斟酌道:“你与我们相见以后,状态不对。”
“……”花芽慢慢换了姿势,抱住双膝,看向前方,“那个蚕室,有三个很大,很高的木柜,每一层里都关着一个姑娘。”
许慎静静地看她。
“她们平时只能躺着。吃东西要靠外面的人通过一个小小的口递进去。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我拿个火把她们都会害怕。李松鹤从上面破顶下来时,她们要在眼睛蒙上黑布才能暴露在天光下。”花芽缓缓讲述,“她们很瘦,站也站不稳。”
“我当时想,如果你没有禁我法力,我能早一些救她们出来的。”
“……是我疏忽,没想到符咒会被她斩断。”
“哦,”花芽想起来了,“但剩下一半也算发挥了作用,它覆在我腕上,我才用得了同身符的。”但她的眼神还是藏不住嫌弃,举起手腕看:“金铃铛。”
许慎道:“若你法力解开,会对胡不喜不利吗?”
“不利?”花芽回眸一笑,一向稚嫩的脸庞背过月光便蒙上不可言喻的妖邪气。
“我不只要对他不利。我要杀了他。”她语气天真:“妖就是要杀人的。”
许慎凝视她道:“不是。谁对你说的?”
花芽转回头,扁扁嘴道:“没有谁对我说呀。许慎,你还不送我下去?”
许慎沉默良久。
“胡不喜犯数罪,他的结果是死刑。”他缓缓道,“如果你杀了人,也会有结果。”
“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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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松鹤又派人查抄出闻府其他珍馐好物,大开宴席,从闻府前门设至后门,宾客满门,全是他派人挨家挨户吆喝来吃席的。
洞天山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络绎不绝,李松鹤坐在他们身旁举杯笑道:“他从百姓身上拿来的,自然要归还回去。来,干杯。”
只有吉蝉与他碰了碰:“唯我一人喝酒。”
花芽歪头:“之前不是……”
吉蝉伸出一指点她:“小孩子不能要酒喝。”
李松鹤微笑道:“先前不是说花芽并非众道长师妹?我看,不是师妹,也胜似师妹了。”
吉蝉再与他碰了碰:“路上遇到,刚好结伴而行罢了。”
李松鹤点头道:“原来如此。正好提醒我一事。”他让蓝布书生将拿来一个长匣。
“里面封好的赏令已盖了印章。若你到建康,请记得去领赏,他们见章如见我。”
花芽眨眨眼睛道:“哦,我本来就会和他们去建康的,可能顺便领了吧。”
李松鹤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腰间的荷包,想起手下搜到荷包时的言论,不由得笑了笑。
“希望你得闲去领,若在建康常住,我们有缘还能再见。”他彬彬有礼道。
又是缘,花芽想。虽然她并没有那么想与李尚书令再见,不过还是道:“应该吧,我也还没想好要不要常住。”
廖新湘与孟大宝不由看她。花芽浑然不觉,光顾埋头吃菜。
酒过几巡,李松鹤与吉蝉眼尾都有了绯色。许慎适时提出离开。
李松鹤“哦”了一声:“下午启程?”他带着醉意道:“那看来我与各位道长的缘分便暂至此了,来日再……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吗?”
许慎客气答无。
李松鹤点点头,转而看向吉蝉。
说来奇怪,他与眼前这位少年道长无话可谈,竟然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至现在,居然也有几分乐趣。他向吉蝉笑笑,吉蝉亦回以一笑,两人当即会意地又饮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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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个都无行李,待大快朵颐的百姓逐渐散后,总算能顺着人流从大门离开。李尚书令不便送行,便由蓝布书生代劳,沉默地将他们送至素县外。
走出素县几里,便见一处驿站。
道是驿站,也不准确。此处搭了几座小棚,置了些桌椅,专门卖茶水给往来的商客,供他们暂歇。而搭小棚的几对夫妇似乎都不大对付,棚荫泾渭分明,他吃你的茶水,便别指望来蹭我的荫。各热闹各的,多看你一眼也算浪费。
花芽灌下几大碗茶水,才有闲心看对面那座棚。
一来她便注意到了,那儿坐着十来个浑身雪白的人,活像披麻戴孝。披麻戴孝也是她在话本里学的,廖新湘还为她好好解释了一番。总之,大约因为太像刚毕丧事,路过的人皆敬而远之,连做了十几碗茶水生意的老板脸色也颇古怪。
但他们,这群年纪与洞天山四人差不多的少年却浑然不觉别人的嫌弃,脸上一派的趾高气昂。身边都配着一把剑。
花芽观察得兴致勃勃,洞天山的人可不知道,于是她便转过身去,兴高采烈地与他们分享。
其他人听到花芽形容,纷纷投去视线,一眼便认出对家。
“仗剑宗。”孟大宝很肯定道,“他们每人身上都有一把剑。”
花芽没听过什么仗剑宗,好奇地问:“有剑就是仗剑宗了吗?”
“不。”孟大宝认真道,“他们还特别臭美,像孔雀。”
花芽闻言看去,当其时便有人对着铮亮的剑身抿了抿唇,似乎在摆弄表情。
原来如此。她思忖道:“原来还有白孔雀。”
是她孤陋寡闻了。
“花芽,别看了。”孟大宝小声提醒,“仗剑宗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傲,不好对付,你莫引起他们注意。”
花芽不解:“引起他们注意又如何?”
孟大宝叹口气。“你不是那个……嘛。”
花芽半天才领悟他话意。“对哦,都与你们一样是道士。”
而道士,此刻在她印象中总是十分不善。花芽不想再惹上其他道士,原本打算转过身,没想到又被其他吸引视线。
除了一些人零零散散在原地,茶棚旁还有一顶轿子。这顶轿子在一群白衣旁简直显得雍容华贵。光滑油亮,每一寸紫红色布料密布金色花纹。
许是她打量的眼神太过明显,纵然被孟大宝提醒了几次还是不改,一名离他们最近的仗剑宗弟子注意到她。
而他与身边的人看着这边耳语几句后,竟直接走了过来。饶是花芽想假装无事发生也来不及了。
怎知,这名仗剑宗弟子一走来,意不在她,反而直接道破许慎身份。
“你们洞天山也下山历练了?”
许慎微微颔首,站起来作了一揖。
同道中人,即便是对家,于礼也不能不回,仗剑宗弟子略作敷衍。
吉蝉冷眼瞧着。他不动,按排行剩余两个也一动不能动。
但仗剑宗弟子似乎只在乎许慎。他转眼一瞧,竟看出花芽身份不一般:“洞天山从不收女弟子,你看起来也不像凡人。”
花芽神色一凛。
对方微微停顿。
“是妖怪,对不对?”
孟大宝廖新湘哗然。
吉蝉扫了他们一眼,趁机点道:“看他,至少一眼能认出她是妖怪。”
两人十分羞愧。
这看起来也是个仗剑宗的小弟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听说洞天山执道必严,怎么,留着个小妖怪招摇却不收了她,什么意思?”
许慎不语。花芽立刻转头对他们道:“你们抓妖怪的人说话都很难听。”
说完又反应过来,安慰孟大宝:“但不包括你。”
廖新湘不满道:“那便是有我了?”
被他们无视,仗剑宗弟子更是不爽:“你们视人为无物,太没礼貌!”
结果说完还是没人理他。自许慎方才做揖,至今竟无人对他示好。
而作揖又算什么,形式而已。
小弟子忿忿瞪了他们一眼,当即跑去那轿子里说了些什么。
许慎一直未坐下,远远看着。
不一会儿,轿帘微微动了。
“洞天山弟子,”轿子里居然坐有人,运功将声音穿至此处,“如今居然这样不识礼数。”
许慎道:“袁前辈,许久不见。”
无形风掀开轿帘,一只骨节分明手搭在轿门边,里面的人走出来。
此人身形高挑,年纪中等却两鬓微白,摇着一把纸扇,看似风度翩翩。他朝许慎颔首一笑,转息间,竟瞬移至他们面前,吓了孟大宝一跳。他下意识挡了挡花芽。
花芽也往他身后挨了挨,没忘端详此人长相。袁前辈穿着有别仗剑宗弟子,一袭紫袍很是惹眼。他脸色苍白,眼睛狭长,两颧略高,纵然脸上含笑,但总让人觉着有些刻薄。
“的确许久未见了。”袁前辈的声音略沉,咬字又拖泥带水,让人忍不住耳朵一麻,“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葱大的孩子。如今也长到带师弟下山的年纪了。”
许慎拱手道:“袁前辈还是风采依旧。”
两人说话间,仗剑宗一群弟子哗啦啦涌了过来。白衣簇拥一片,场面很是壮观。店家还以为是洞天山的人做了何事惹到了这群奔丧的,赶紧过来劝阻。
“别过来。”他尖着嗓子喝道:“不在我这里吃茶的,别站在我棚下,出去出去。”
“……”仗剑宗弟子为他捏了把汗。
但袁前辈居然没有当场发火。他瞟了店家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恰好在阴影之外。
仗剑宗的人齐刷刷站在太阳下,洞天山则仍在棚下乘凉。
“我的弟子告诉我,方才你们对他很不礼貌。”袁前辈慢悠悠道,“大家乃是同道中人,平日行走人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若不将同行当作一回事,独来独往的门派,气焰总是长不了,你觉得呢。”
许慎并未立即回答。
袁前辈微微一笑:“既然你称我一声前辈,我便想提点你。说起来,除了你,你这三个师弟我都未见过?”
“多谢前辈指点。”许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向他道谢完,对师弟道,“这位是仗剑宗的掌事之一,袁前辈。你们向他问好。”
三人站起,逐一作揖,自报姓名。
袁前辈颔首:“洞天山人丁稀零,能挑出你们几个资质尚佳的下山,实属不易。”
“可这竟还有一只妖怪。”他突然转向花芽,“气息太弱。下等妖吧?为何她不在伏妖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