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回招待闻县令的宴席,会有多丰盛?”
“鸡。鸭。牛。羊。那是少不了的。”
“啊——对,还有酒。真想饮个痛快”
“待他们差不多结束,总会拿些来慰劳我们。”
“唉。我们运气也是不好,偏偏今日分到轮值……”
在他们说话间隙间,牢房里的三人画好了一道大符。
合作符最看重每段符脚是否完美结合,只要不出大错,符自然可结成。
廖新湘结束时,用力令手掌擦出一抹豪放的捺。三人之中他最常画血符,以至于身体渐渐放血自如,这回数他涂得最为血淋淋……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这张符慢慢从地表坐起来时,唯他的部分像被其他两个硬扯起来似的,看着柔弱无力,仿佛下一刻便和旁部分断开联系。
廖新湘的脸没绷住,也跟着垮了。
——符咒的法力,则要看合作者各自水平如何。高者再高也无用,法力向能力低者看齐。
三人默默无言地看着一张破禁符勉强支撑着站起,摇摇欲坠地走至网前,轻轻贴上去。
绳网被以肉眼可见之速度消蚀殆尽。右边两半又扯着小弟向石门走去。
吉蝉看着那张行动缓慢的符咒,思索后道:“方才应该让你来中间画。”
廖新湘已羞愧地不敢出声。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拱出网外,不疾不徐地跟着破禁符。符咒轻飘飘地往门上一贴,石门便也开始消融了。
破禁咒的厉害之处便在此,只要为自然有形之物,无所不能蚀,是为“破禁”。
坏便坏在此时看守突然开门了。
而每一道破禁咒,只要感知凡人的靠近,便会自动失效。
吉蝉在门开后率先咒骂:“晦气。”
门外两人大惊:“你们怎么出来的!”
“这门怎么回事?”看守甲瞠目结舌,“这么大的坑!”
看守乙面露凶狠,撸袖子道:“还不快把他们关回去。”
更坏的是,由于这牢房逼仄不堪,许慎先前考虑的是往破禁符里加眩晕咒,等破禁后刹那弄晕看守,再解开束缚。
未料到聊得正欢的两人会突然开门而入。许慎为自己失策微微懊恼。
幸而看守此时也不曾怀疑他们身怀异术,打算先将他们重新关起来。
“啧。这血腥味也太重了……”
难道要重回原点?他们三人不禁想。
“看——我——一——招!”
一人身形如轻燕,翩然转至他们之间,咚咚两下击晕看守,优美落地,踉跄几步。
“孟大宝!”廖新湘激动道。
“叫我,孟玉。”孟大宝站稳道。
“……孟玉大侠,你现在脸上都是鼻血。”
“啊?”孟大宝惊,赶紧抹了两把。
吉蝉笑道:“你剑出来了?”
孟大宝低头看了看方才用以打晕看守的碧玉剑,难掩激动道:“嗯!”
吉蝉顷刻变脸:“那还不快过来给我解开绳子!”
孟大宝浑身一抖:“好……好!”立刻上前先为许慎砍绳。
他抬头,见大师兄竟对他微微一笑。
“恭喜你,法器出世。”
孟大宝在幽暗的石洞里脸热道:“谢大师兄!”随后殷切地帮吉师兄砍绳,还被吉蝉难得地摸了一把头。
他晕乎乎地来帮廖新湘。
“挺走运啊,原来此处才是你机缘所在。”廖新湘笑着揶揄他。
孟大宝刻意不去想象可能的遭遇,反正心情不错,哼哼回道:“正是。”
自由后,他们稍微处理了伤势。孟大宝不忘带上师兄的武器,而先前因廖新湘将他的宝贝藏得极深,故无人搜刮走,现在四人便又能重振门风。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廖新湘好奇问。
孟大宝挠头道:“我打晕看守以后逃出去,见人便躲往其他路,然后来到此处。”
吉蝉沉吟道:“那我们先沿原路出去。”
廖新湘忍不住问:“出去肯定要遇上那群匪徒,那时该怎么办?”
吉蝉掂了掂剑:“自然是将剑横在那寨主脖颈上好生威胁一番。你不想要你的包袱了?”
廖新湘立即想起,愁眉苦脸道:“还有乾坤袋,所有符都里头。”
吉蝉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出去一路顺利。孟大宝越走越讶异:“我方才怎么能碰见这么多人?”现在却一个也见不着。
廖新湘专注看向前方,随口道:“运气不好呗。”
“嗯,”孟大宝却赞同,“运气都花在遇见它上了。”他慈爱地看着碧玉剑。
“……”廖新湘只当看不见。
叮——
“……”许慎停下来。
他们正来到路口,照理应直接往前走,但,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
孟大宝与廖新湘面面相觑。
廖新湘小声道:“你不会还成了乌鸦嘴吧?”
孟大宝绷着嘴角摇头。
吉蝉道:“要接着走吗。”
是避开山匪,还是在此处便和他们打照面?
许慎面容平静,简洁道:“就在此地等她。”
她?
众人突然想起什么。
下一瞬,花芽出现在他们面前。
-
花芽见找到他们,沉默地放下手。
吉蝉看明白了:“同身符。”
花芽的腕间,一道细金线若隐若现。
许慎看着她开口问:“发生了什么?”
“……”花芽脸上交织着厌恶、恐惧与愤怒,众人以前从未见她脸上露出如此神情。“那个寨主,关押了很多女人。”
“……什么?”孟大宝问:“你见到其他被关押的人了?”
花芽并未开口,少有地避过孟大宝的问题。
孟大宝转而担忧地看她。
许慎道:“外面是何情况?”
花芽从此路来,想必已经经过了大堂。
“我见到一群人。里面有人说他是什么书令,能收拾那些人。然后我和他们出去后,就见到那些人倒在地了。”
“……”吉蝉听得皱眉,“什么一群人,什么那些人?颠三倒四。”
花芽没理他。
“然后,那书令说,等我见到你们,还要出去见他。”
这话众人都听懂了。
孟大宝抓了抓头:“那这个书令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知道。”花芽答道。
许慎同意了:“那便去见,走吧。”
花芽点头,默默走向孟大宝。
“有受伤吗?”许慎突然问。
花芽停下,抬头看他,在跳跃的烛火下,眼睛却如潭水深不见底。
“没有受伤。”她语气很平静。
“但我用不出法力。都怪你。”
吉蝉一直仔细地审视她。
“对不住。”许慎点头承认。“是应怪我。”
花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
到大堂时,猛虎寨和县令下属已被捆绑完毕。李松鹤带的人不少,分成两拨,一拨原地看人,一拨赶着俘虏一个接一个跳下石壁,下面早已有人候着。
猛虎寨被重重包围,无力回天。
寨主和他夫人被捆在一处。
李松鹤笑意温润地向他们行揖:“幸会,鄙人李松鹤,在皇城任官,奉命巡查淮河流民情。”
他简要介绍了身份。但如何查到闻县令等,只字未提。
许慎也表明他们来自中原洞天山。
李松鹤啊了一声道:“我曾听闻过。原来是洞天山的道长,今日相见,甚是有缘。”
许慎淡淡顺着接道:“是颇有缘。”
李松鹤道:“既如此,不如……”
“你干什么!”
众人回头。
只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围住寨主夫人,方才还身麻无力的她现在单手执剑,挟持了李松鹤的下属。
那把剑居然还是方才她双手并用才能举起巨剑。此时此刻,她右手手臂正血如泉涌,落地不止不说,还染红了半边身子,遑论那剑。
但芙玉的表情极其冷酷、坚毅。
“放我走。”她轻蔑地吐字。
她臂弯里身材壮硕的男子,此时却犹如兔子一样动弹不得,因呼吸不畅,脸胀得通红,软得站不稳。
李松鹤满面春风消失得一干二净,笑意慢慢收敛。
“你还能去哪?”他严肃问。
芙玉开始移步。
“或许我只是在通知你。”
无人知晓她为何能在转眼间力大如牛。
许慎的视线落在汩汩流下的血。
“你放弃他了么。”李松鹤望向寨主。寨主恨恨地回望,却不看芙玉。
芙玉亦不看他。
“是。”她道。
寨主眼睫微动。
洞天山人没想到还能看见这等情节。廖新湘特地示意花芽:“像不像话本?”
一路走来,花芽一句话不说,连他都不大习惯。
花芽闻言顿了顿,似乎想起来情节,神情终于活泛些许。
芙玉便似是话本里的女主角,于众目睽睽下,一步步挟持那人来至石壁边。
旁边原本被催促跳下去的小喽啰也不跳了,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寨主夫人的身姿。
李松鹤摇头笑道:“那现在你要带着他跳下去吗。”
芙玉则是干脆地一拧,将已呼吸不顺至只能任人摆布的官兵摔下去,回答了他。
石壁下,重物落入潭水,沉重地“咚”响。
在场无人不惊。几乎是李松鹤刚问完芙玉便行动了,反复一早想好如此。众人俱未反应过来,画符也来不及。被控制的小喽啰彼此对望,皆露出“早知如此”的幸灾乐祸的神色。
蓝布书生急忙招呼人去打捞。李松鹤脸色阴沉地望向寨主夫人。
“胡不喜!”芙玉突然喊。
大家预感不妙,回头看去。
胡寨主站了起来。麻绳纷纷散落。众人才想到芙玉手上的剑。
李松鹤怒而转笑:“是了,应该上铜铐的。”
一旁的蓝布书生头埋得很低。
寨主深深看向芙玉。他距侧洞尽咫尺之遥。
芙玉剑尖点地。她冷道:“你走吧。”
无人比他更熟悉石壁,只要钻入洞穴,谁也不能找到他。
此话一出,官兵猛然反应过来,纷纷往寨主方向扑去。但与此同时,芙玉也动了,她径直后退两步,意欲从壁边跌下去!
电光火石间,寨主如疾箭般飞奔至石壁边,伸手扯出落下的她。
所有小喽啰都张大嘴巴看着。
花芽神色闪了闪,与廖新湘对视,点了点头。
确实很像话本。
芙玉看着被用力握住的左手臂,和寨主对视。
她现在如同一个血人,原本素色布裳已化作一袭红衣。血液不断顺着身躯和剑尖落下,融入深不可测的潭水中。
“为何救我?”
“……”寨主紧抿着唇,“我现在便拉你上来。”
“我用这把剑杀了你全家。”
“……”
所有人惊呆了。
“你不恨我?”
她锐利地直视这个紧紧抓着她不放的人。
“……我和他们,”寨主缓缓道,“都曾对你不好。你不恨我?”
芙玉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恨。我恨你们。”
——“但你已容忍我杀你家人,我感激你。放手吧,要么一起死。”
寨主立刻道:“那便一起死……不要!”
夫人拼尽力气举起剑,眼也不眨地砍向自己左手臂。
她感受锋利的剑陷入皮肉的痛楚。寨主目眦欲裂,下意识松开手,只为让她不再伤害自己。
夫人立即坠向深潭。
寨主浑身止不住地颤动,突然连声大喊:“我爱你!但我爱你!胡芙玉!”
那把剑忽然在胡芙玉手中消失了。
紧接着,她的声音传入每人耳中。
“你根本不爱。”
她也如同一只红色纸鸢被寂静的潭面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