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有些暗哑的女声,从花芽上方传来。
如此空旷一个洞,除了她这个角落,哪还有地方藏人?一时间她只能回忆起石头村的黑影。
要么便是,鬼魂。
花芽牙关打颤,缩在火把下按兵不动。
怎知她不动敌不动。黑暗凝结在漫长的沉寂里,简直让她怀疑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花芽攥紧拳头,轻声开口,“你是谁?”
对方很快回应了:“我是被捉来的人。”
火焰仿佛跳动了一下。
花芽心脏一缩,不由站起来问:“你也是被捉过来的?你在哪里?”
对方安静许久,才给了答案:“我在木屉里。西面第二个。”
“什么?”花芽不敢置信道:“人怎么可能在木屉里,你真是人吗,你真是被捉来的吗?”
她的话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四面八方涌来各种声音的回答。
“我也是被捉来的。”“我也是。”“我也是被捉来的。我家在福头村。”“我被捉来前住在西边。我记不得了,但是很小。”“我也是。”“我也是被捉来的。”
这简直和当初那些围在他们面前异口同声的黑影一模一样。偌大个洞都是诉说的回音,当中无一例外,全是女人。
花芽原地跳道:“你们不要再说了!太吵了!”
所有女人收声。
一派死寂。仿佛她们从未存在过。
花芽下意识喘了口气,心慌道:“对不起……只是真的,太吵了……”
良久,最初那个声音才重新出现。
“我们都是被捉来的。我们都在这些木柜里。你相信我们吗?”
她的话尾有细微的颤抖。
“我相信你们。”花芽道。“关在木柜里面肯定很不好受。”
她想到方才那些人估计也想把她塞入里面,便开始后怕。
“我怎样才能助你们出来?”她鼓起勇气道。
石洞里安静了许久。那女人问她:“你现在站在何处?”
花芽抬头望了望:“我在最里面的角落,一簇火把下。”
“你能过来吗。我有东西给你。”
“……”花芽看着那条一边拴在火把扣,一边连在自己手腕的绳子,思忖道:“或许可以。”
话完,她微微下蹲,突然卯足全力向前冲!
然后摔了个狗啃泥。
她脚腕的绳子只能张开短短的距离。
女人问:“怎么了,你来了吗。我在西面第二个木屉里。”
“没有,”花芽勉强站稳,退了回去,“你们稍等。”
她略加思索,决定走至绳子刚好拉直的位置。
她深吸一口气——
我是孟大宝!
她往前倒下。
做工粗糙的铁扣在寂静中发出一声清响。紧接着,火把随铁扣掉落。
花芽立即疾步走到火把前,趁有余火,动脚先将绳子烧断,再背过去蹲下。
火焰无眼,毫不留情地舔舐了她的手,花芽一声不吭,双手用力撑开绳。
她甩灭衣袖上的火苗,揉了揉重获自由的手腕。那片皮肤火辣辣的,但她忍住痛意和一丝恐惧,拿起火焰尚在的木把。
手腕通红,她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你还在吗?”花芽犹豫道:“我不知何处为西面。”
熟悉的声音迅速道:“面朝门,你的右手便是西,我在你上面。过会我从上面扔一把钥匙下来,你先将下面的木屉打开,她会想办法。”
说完,一个小物件从半空中掉落至她面前。花芽弯腰去捡,恰好借火光看见木屉上有一道巴掌大小的方孔,方才看没有,许是被里面的人打开的。一股异味从中飘出。
四根手指突然出现。
最下面的木屉里的人轻轻搭着孔边,气若游丝道:“看见旁边的锁孔了么,快打开。”
一排下来,几乎所有的方孔都开着。花芽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将那把光滑的铁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最底下的人一推,木板便吱呀落下。花芽才发现此并非抽屉,而是类似门的机关。
“你离我远一些……我太久未见光,眼睛受不住。”
西第十屉女人喘息道。
“……好。”花芽一愣,迅速退开几步,将火把藏在身后。
一条手臂先伸出来。饶是如此昏暗,她也能看见那苍白得发光的皮肤。
西第十屉的女人动作很慢。手出来后,便扒在地面用力,将身体也拖出来。
她抬头朝花芽虚弱地一笑,那是张相貌不俗的脸。
“我太久未出来站了。别怕。”
“……”花芽看着她,无言地摇头。
四周都是强忍的啜泣。花芽觉得手似乎更疼了些。
瘦骨嶙峋的女人最终没让她扶,摇晃着站起来。她身上满是脏污,辨不出裙裳的颜色,但脸庞洁净。
她眯眼盯了花芽许久,仿佛才将她看清,缓缓开口:“我们……”
“咔啦。”
一块石头从上方落下。
女人双眼瞬间睁大,原本麻木的脸极致扭曲!花芽根本来不及反应,她便连跪带爬地回到那个牢屉里,声嘶力竭道:“帮我关上!”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所有方才打开的方孔,全数在呼吸间重新紧闭。花芽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那双惊恐得发亮的眼眸,正不停地催促她。
她下意识走上前。
又是咔啦一声。花芽立刻止住脚步。
第十屉的女人见她不来,便扣着方孔将木板用力提上。
到底是谁——
花芽意识不到,此时她脸上蒙着一片洞天山四人从未见过的阴霾。手腕剧痛无比,但她丝毫不在乎,而是抬起一双冷厉的眼睛,望向上方。
到底是谁。
-
宝库居然不设门,俨然是一桩奇事。但孟大宝跳进去后便明了:都是石头棍剑,有何好锁的?
慢着。
那岂不是他的石头便在此处!
孟大宝激动万分,来回跳动,果然不多时便找到他视若珍宝的石头。
只是他手脚不灵便,要带它逃走实乃麻烦,再者还要担心那看守醒转,不抓紧时间便有危险。
孟大宝急得冒汗,突然看见放在石头旁的许慎与吉蝉的剑,心生一计。
他慎之又慎,最终选中吉蝉的玄剑。
“师兄,对不住……”
他两腿灵活一夹,手脚并用抽出玄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一划,麻绳便窸窣落地。
孟大宝大喜,转眼将身上的束缚纷纷揭开,末了对玄剑认真道:“事出紧急,是我冒犯了你,你千万别告诉吉师兄。我会对你好。”
玄剑微微嗡鸣。孟大宝满意一笑。
他在此处只能找见剑与石头,别的没了,只好先带这些走。
两剑分别佩在腰间,他抱着石头出去。
与醒来的看守四目相对。
清醒的看守辩出他只是个逃跑的凡人,双眼一瞪,扯嗓喊道:“来——人——”
说时迟那时快,孟大宝登时举起他手里唯一的武器,望对面头上砸去。
一声闷响。看守到底。
孟大宝立即上前查看他鼻息。
天地间万物为主,只降伏伤人妖类,不伤及弱小无辜,公道自在吾心……在外历练不伤及无辜人类,不得谋财害命强抢民膏,遇难当顺应天意,不得用门派法术牟取便利,公道自在吾心……
太好了还有气!
孟大宝将他挪至一旁,摆了舒服的姿势,站起后却一阵晕眩。
他晃了晃脑袋。这一晃,便有液体从鼻孔中飞了出来。
孟大宝愣愣地用手一摸:“血?”
“……”算了,修道之人,小伤小碰无伤打压,要去找大师兄他们。
谁知他方一碰到石头,后者竟在手里四分五裂。
“……”
孟大宝大脑空白,下意识一抓。
更严重了。碎块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
孟大宝久久无言地蹲在那儿,直至——
他看见厚厚的齑粉中一抹温润的绿色。
-
“还记得县令第一次见兽骨舞时,震撼得筷都掉了。”寨主看着那列载歌载舞的兄弟,眯眼忆当初。
闻县令在一旁皮笑肉不笑道:“是。亏你记得。”
当时他正要夹菜,忽觉后背有人,回头一看,竟然是一具硕大无比的森森头骨,兽齿俱在,反着寒光。里面套了个人,脸上浓墨重彩,在兽目的位置朝他眨了眨眼。
……
回去几日睡不好觉。
这厢寨主还在和他套近乎:“今日这四个都算上乘色相吧?”
这点他认同。“自然是极好的,比上回,上上回,都要好上许多。”尤其是那肉感十足的小胖子,除却身材,脸蛋儿也相当合他口味。
对方咧嘴一笑,终于慢慢显露他的算盘:“前两回也是尽力找的,不过今日实在天时,地利,人和——闻县令,看在我们尽心为你办事的份上,再谈一谈?”
他不动声色问:“谈什么?”
寨主好声好气道:“自然是粮食,衣物和女人。我们兄弟又多几个,吃穿用度,都不能少着他们,若不然我这寨主怎么当得安心,猛虎寨又怎么为你办事?”
“办事?”闻县令轻哼一声。所谓办事,不过是替他镇压那些目不识丁的野民罢了。“我一时半会可收不上来。你们既然人多了又多,不如拨几个去开荒种田。”
寨主张嘴哈哈一笑:“闻县令这是寻我开心呢。”
“自然是认真的。粮食衣布一点送不过来,至于女人……我听闻你好搜集女色,想来窝藏不少,若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可让你兄弟分担了,哈哈……”
“……”寨主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下来。双目因饮酒过度而微微赤红。
“你这是何意思?”
“嗯?”闻县令捏了捏胡髭,状似恍然道,“……喝多了。喝多了。说了不该说的,罪过罪过,请寨主切莫计较。来,我自罚一杯。”
他一饮而尽,将空酒杯向寨主和夫人——甚至蓝衣随从都展示一遍。而后双掌撑桌,晃了晃头道:“我实在是喝不住,趁未醉个糊涂,不如容我先去洞房?”
“洞房?”寨主顿了顿,笑着摆手道:“事未谈妥,不急洞房。”
“来人,”他掂了掂酒壶后招手,“再上酒。助兴!”
县令笑意也淡了。
“胡寨主,实话实说,近来听闻皇帝陛下派人出巡,专门整治咱们这种官匪勾结的,你们平日欺男霸女惯了,不将官府放在眼里,我可还巴望巡视官员慧眼识珠把我荐至建康呢。”他摇摇头,“这节骨眼儿,还是先歇歇。”
这回换寨主皮笑肉不笑了。
“我,欺男霸女;你,等慧眼识珠?好,好!既然闻县令都这么说了,我们又岂能强求?还是一并歇着,那便请闻县令打道回府吧!”
此话传入主桌众人耳中。闻县令脸色已然很不好看。
这时,舞队依顺序刚好舞至最后一桌。作为贵客,闻县令被首先照顾,一二三四五六七颗兽头顶在人颈,左探右跳地依次从他身边游过,拿起酒壶浇入嘴里,又将传给下一位。
喝完对贵客回眸一笑。
闻县令便在这群魔乱舞之中拍案而起:“给脸不要……”
他的瞳孔微微睁大。
由指尖开始,一阵麻意迅速蔓延至全身。闻县令未曾想这群土匪居然敢在饭菜做手脚,是他大意。
他慢慢跌回铺设兽皮的木椅,动了动舌头道:“你居然敢……谋害我……”
寨主闻言却愣住:“你说什么?”他见闻县令显然不对劲,便要来扶,谁知也顿住了。
哒啷一声。寨主缓缓回头,见芙玉紧皱眉头。一盏酒杯从她指尖落下。
“有人下药。”芙玉张了张嘴,道。
他们一看,大堂六桌人,竟已倒下七八成!
寨主纵然身怀怪力,但却不得不败在此等雕虫小技上。他满腔怒火,勉强动了几步,撞开歪扭的舞者,来至芙玉身边,揽过她。
身体动作格外困难,但五官尚且灵敏。他警惕地打量一切还能行动自如的人影。
到底是谁!
叮——
偏洞有铃声传来。
闻县令努力睁开眼皮,一抹云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哪来的……小白脸。闻县令想。
胡不喜今日到底抢了哪个兔子窝?
这兔子面如冠玉,仪度翩翩,一步步走至他面前,笑意温润:“闻县令,久仰大名。”
“在下李松鹤,字虚之。二品尚书令。”
“奉命查办你勾匪害民案。”
李松鹤,从未听闻。
尚书令,如雷贯耳。
他身后齐齐整整站了一列人,在其扬手示意后上前将软倒一片的小官小匪团团围住,神情居高临下。有些反抗了几下,但因多少喝了点,自然打不过。
芙玉在寨主怀里,脸色煞白。
李松鹤朝闻县令身后招手道:“辛苦了,忍气吞声这么多日,实在难为你。”
方才还卧在桌上的蓝布书生站了起来,弯身拱手道:“尚书令过誉,属下只尽了绵薄之力。”
闻县令听着背后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个在他身边待了四个月的人,竟然是内奸。
李松鹤笑着回礼道:“堂堂中书侍郎,在此地蛰伏足有半年,难说不委屈。我也只是借你力才能人赃俱获罢……”
“我可以走了吗?”
中书侍郎抬头一看,说话者站在尚书令身后,是个同他一样身着蓝衣的姑娘,只不过裙子略脏,脸蛋也不大干净,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
打量人时眼睛倒是很亮。她打断尚书令也面无惧色,盯他们看了看,又问道:“我还要找其他人,我可以走了吧?”
李松鹤对她和煦一笑:“多谢花芽姑娘带路。若花芽姑娘找见朋友,请回此会合。”
“为什么?”花芽不解地眨了眨眼。
李松鹤稍稍让开,让她好看见寨主二人。他淡笑道:“自然是商讨如何处置他们。”
“哦。”花芽平静地和寨主对视:“杀了吧。”
说罢,她转身走向另一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