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芽自打见这四师兄弟来,食物无一不是在野外取材,这日还是头一遭碰见如此尽心布置之盛宴。她胃口大开,风卷残云般吞下各种绿的红的,廖新湘忍不住对孟大宝道,从前是我误会了你的肚量,我以为你已是我能见着的最能吃的人了。
孟大宝塞了口饭道,这么好吃的饭菜,能不着急么,何况她还在长身体呢。
什么?廖新湘难以置信,你把她当作什么,凡人的小孩?
花芽自认她对凡人的一些习性尚且了解不足。譬如,她也不知为何那些人也要坐在一旁围观他们吃饭。
掌柜和他的四位小工也在大堂吃,挨在他们隔壁,一早便吃完。
然后便静默地看着他们享用食物。
许慎如同寻常,而吉蝉在他们的注视下动了几筷便有了脾气。
他啪一声扔下筷:“看我做什么,又什么好看的?”
孟大宝和廖新湘同时噎了下,花芽默默地吞了口肉,来回看他们。
掌柜在如此冷若冰霜的脸前也能笑容不改,委实让人佩服,“对不住对不住,贵人请息怒,小的只是突然想起店里珍藏些好酒,想着献给贵人尝一尝。”
吉蝉神色讥诮,在烛光下幽幽道:“好酒?”
“正是,极好的酒,”掌柜拍拍身旁的小工让他去拿,殷切道,“我们这住客少,相逢即是缘分,每每有客人远道来我们村,我都要拿来招待他们,大家喝了都说好。说它入口醇香回味悠长,甚至说它是天上神仙酿的仙露,都有。”
他接过一个人头大小的瓷壶,展示道:“看,就这么些,我好几年才酿一回,你们闻见了么?”
许慎淡淡道:“多谢好意,但我们不饮酒。”
对方顿了顿。
“怎么会,”那双长眉下的眼睛突然迸出一丝诡谲的光,“贵人起先不还说今晚约了场酒会么?”
全场倏然一静。
孟大宝碰了碰廖新湘:“你怎么突然抖了?”
阴影又盖住了掌柜的眼窝,“以往也有客人不爱喝酒,我们自是不会勉强。今日听闻因些差错让各位贵人失了饮酒的机会,深感遗憾,也深觉有缘。不如,便让我们代那位店主与贵人同饮罢?我们的酒可不比谁差。”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往小工捧来的碗中倒酒,一连倒了十碗。
掌柜抹下壶沿最后一滴酒,舔了。“又得再酿一壶备着了。“他回味后叹道。
“若是贵人不嫌弃,还望赏小人面,莫浪费了这些好酒。”
许慎塑在那良久,终是应允。
掌柜谢过,便和他的四个小工齐刷刷地吞光一碗酒。许慎平静地回敬他,喝了。吉蝉瞥一眼那碗酒,未说什么也喝下。
廖新湘见师兄神态自然,仍在心里打鼓。孟大宝探头瞧他神色,笑道:“你不会喝不了酒罢?“
廖新湘刮了他一眼,按下情绪,心道,师兄都能喝,为什么他不能?大不了四个人就葬在这里,以后师门得知还能以他们为警提醒后辈,如此也不枉死……他想定后把心一横,咕噜便把酒灌下,结果因喝得太急咳嗽几声。
孟大宝诧异道:“怎么?这么辣?”他拧眉看了看自己那碗,担心也如廖新湘那样呛着,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一点也不辣,”他眼睛瞪了瞪,发觉酒还不错,废话少说地一口气将剩余的都喝完了。
孟大宝喝完长叹一声,忍不住隔着衣服抚摸肚皮。花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和他对视上,问:“这便是酒?那日骑马的人喝的?”
他们这才想起路上曾遇过这么个人。孟大宝以为那人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便主动问师兄道:“花芽年纪尚小,要不她便不喝了?”
话音刚落,掌柜便劝道:“这酒是好酒,咱喝了都知道它一点也不辣,小姑娘喝了也无碍,晚上还能睡得香甜些。”
孟大宝有些纳闷,怎么这掌柜劝酒劝得如此殷勤?
他倒是把方才师兄吩咐他去监督厨房的不对劲忘了。
许慎无视掌柜,对花芽道:“你想喝便喝,不喝便罢,不必勉强。”
周围静悄悄的,花芽低头看她的酒碗,清澈见底。她想了片刻,还是决定作出尝试,把头凑近酒碗,扶倾一些,贴着碗壁抿了一口。
凉凉的,居然有点甜——像是米糕!
真的是米糕吗?
她不确定地又喝了一口。然后,欣喜地捧起碗,三两下喝完了,一滴不剩。她擦了擦嘴,意犹未尽道:“真好喝。”
掌柜整张脸都变得慈祥了:“好酒量。好品味。今日贵人愿赏面,小人实属有幸。”他拱了拱手,小工在他身后自动站成一排。他道:“那么,请问各位要几间房?”
待引路的小工点烛退下,孟大宝锁了门:“快说,我不在时发生了什么?怎的有些奇怪。”
廖新湘背对他弯腰翻包袱,闻言嗤道:“有些奇怪。亏你还能觉察出来。”
孟大宝听得不乐意:“我方才不是听大师兄吩咐去后厨了么,你们外面说话我自然一概不知——出来吃了饭莫名其妙被劝酒不说,临进来前吉师兄还特地嘱咐今夜不要出门,我当然一头雾水——你不告诉我说了什么,我便立刻去找大师兄!”
“别。”廖新湘总算找见明妖锁,拿了起身,又递与孟大宝一张开锁符。“我也不知吉师兄为何不让我们出门,但既然他如此说,定是已有了打算,我们听他的话行事便可。哎,今夜怕是不能睡觉,我的话本又被花芽抢了去,只能画画符打发时间了。”
孟大宝将开锁符卷起,塞入锁孔里,“她好奇心重,你没见她看见掌柜那些毛须便移不开眼睛了。书你借她一读便是,又不是不还你。”他想了想道:“我倒是未料到她竟然识字。”而且指不定比他认识得都多。
廖新湘看着明妖锁在他掌心解开,展成圆盘。“她连字都认得七七八八,却不会使筷,还得你示范两三遍才慢慢掌握,实在矛盾,”他随手拨转了指针,漫不经心地闲扯道,“难怪平时妖怪收了都要装入伏妖袋,不然一路上拴一个琢磨一个,可不得累坏我们。”
孟大宝张口道:“她比黑熊精可要好上不少——那掌柜山羊似的,她应该还没见过山羊?”
廖新湘发现明妖锁的“中”无反应,便又拨去其他等级。“谁?你说花芽?”他皱了皱眉,“嗯,如果一直住在那山坡里,应是没见过。希望她在去清心潭前能见到罢。”他随口道。
“你——”孟大宝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想质问,却不得不顿住了。
两人蓦地陷入沉默之中。
青铜盘上,一座两层袖珍铜楼缓缓褪去青黑外壳,从屋檐开始,木材一点点裸露。二层原本有扇紧闭的小窗,现在吱呀一声,朝外开了。
窗内蓦然亮起一簇暗红,如同他们身边刚点的烛光,它们在昏暗之中静静跳跃着。
良久,孟大宝找到自己的声音:“上等妖?不会有错?”
廖新湘立刻想起他刚才对法器一番阔论,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可能有错。”他压抑着声音说。
“……”孟大宝顿了半晌,“我们……运气是不是有些差?”
何止有些,简直非一般差。刚侥幸从一个打不能惹不得的特等妖的魔爪中逃出,转眼又落在上等妖的手上。
廖新湘把手一合,抓着锁泄气般躺到炕上,盯着屋顶道:“论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已经住下了。”
孟大宝心中一凛:“你是说这里……我们就在妖怪的肚子里?”话尾他声音都变了,身体不由往廖新湘那靠,被对方烦躁地推开了。
“做什么做什么,你这便怕了?”
孟大宝真诚道:“我的法器还未出世。如今我手无寸铁,弱如孩童。”
廖新湘心里哀嚎,的确,为何大师兄和二师兄不能一人带他们一个住?太瞧得起他们了吧!但是碍于面子,他强作镇定对孟大宝道:“那你便不要一惊一乍,莫影响我。”
孟大宝连连称是,转念一想,自告奋勇道:“那我们便轮流值夜罢!我守前半夜,届时叫你。”
话音刚落,他没来由地来了冲动,嘴巴一张,响亮的哈欠打了出来。
“……”廖新湘移眼看他。两人面面相觑。
廖新湘坐起,叹了口气:“我先值夜罢。我尽力守,撑不住再叫你起来。”
孟大宝怪感动的:“你。虽然咱平时……好罢。”道谢尽在不言中,他这么想着,往下一倒,没等廖新湘反应便两眼一闭,睡着了。
廖新湘神色古怪地看他:“怕不是睡神转世。”
刚想完,他一顿。
“哈——”他迟疑地也打了个呵欠,“……怎么我也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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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完了?”
“吐完了。”吉蝉踢开木桶,随手拿符纸擦了擦嘴,“还是你的符吐得干净。”
许慎刚好把信写完,收笔抬头,眼神却锁在对方手上。
许慎蹙眉道:“这是……你没给他们?”
他方才暗地让吉蝉将他的催吐符送与其他人,没想到吉蝉答应得爽快,现在却用他的符擦嘴。
许慎扶了扶额:“吉蝉,你——”
接下来如他所料,吉蝉打断他,目光平静地解释:“我不给他们原因有三。你我都知道这些不可能是毒酒,他们不敢当面耍手段,此乃其一。其二,即便酒掺了幻药,他们作为修道人,本应有所警觉,事后却无所作为。如若凡事只想依赖大师兄,算什么真历练?遑论修道者体质本来便比常人优越,一点迷药喝了无妨。倘若他们不知催吐,也能作为喝下酒的对照。至于其三——”他顿了顿:“妖喝下会如何,我不清楚,不过她会如何,我并无所谓。”
许慎坐在那听他说完,沉默半晌,只问了一句:“那为何我把符给你?”
吉蝉眼神闪了闪,试图张口回答,但失败了。
许慎指的并非此事,不止此事。他们都明白。
房间暗处如沼泽,吉蝉短暂地陷入那片回忆,不觉许慎站起身越过了他。
许慎抬手敲了敲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叩叩声让吉蝉回过神。
他转过身,不发一语地望着许慎的背影。
木板微微震动,而源头并非他,是外头的风变了调,无孔不入地向清醒者昭示其异常。
“窗被封死,信传不出去,只能明日再送。”许慎看似翻篇,无甚感情地道,“今晚姑且看是何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