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被那什么叫易冬藏的啸虎卫指挥使送回坤宁宫后,程素朝整个人都还是晕的。
裴之彻的那话究竟什么意思?之前既然都说会放自己一马,他应该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吧?
总之她如今在裴之彻眼中的印象应该是没什么势力、没什么胆量,也没什么城府的三无太后。
更何况御龙令在她手上,花心思除了她要比留下她麻烦,应该会放她一马。
今日“投诚”之举,已经把全部的勇气都花光了,她要躺着歇一歇,才好恢复精力,以备下一场。
所幸那些人也不用殉葬了,总之也是成功做了件事,过程如何便不去管了。
真不喜欢应付这些喜怒无常的人,放过她吧……
程素朝待在坤宁宫和宫女们发呆,想着自己过不了几日就要搬去寿宁宫,倒也不必熟悉这弯弯绕绕的路,左右宅着,无人打扰,她也乐得清闲。
这些宫女大多和她一般岁数,稍大的那个掌事宫女绾春也才十九岁,都算裴之彻拨来的,充当耳目。
反正她没什么事好藏着掖着的,盯着便盯着吧。至于那块黑金令牌,她小心翼翼藏好了,等小皇帝再大些,看看要不要直接给他。
现如今三方鼎力的局面,这令牌勉强可以保命。等小皇帝或是裴之彻除去宁王一派后,这可就要变成烫手山芋了。
或许自己应该在适当的时机去见一见御龙卫的指挥使?算了,此事也不能急,还是在宫里当个胆小如鼠、缩在寝殿的废物吧。
宁德帝的葬仪相当繁琐,前前后后足有一个月。在这期间,小皇帝谢煜的登基大典都举行完毕了。
程素朝本该从坤宁宫搬出来,再不走,那些言官又要开始说道,可裴之彻偏生说陛下年幼,太后居中宫并无不可,等何时有了新皇后再议罢。
或许是迫于裴之彻的手段与凶名,又或许那都察院大半的人都是裴之彻那一路的,程素朝居然就这般糊里糊涂接着住在了坤宁宫。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后宫无妃嫔殉葬,还被允许出宫归家,婚嫁自由。
这个出宫的名单自然没有程素朝,她左翻翻右翻翻,试图从中找出“程泠月”三个字,到最后连声叹气,将册子啪嗒一声合上了。
裴之彻坐一旁,手撑着头看她,见她动作,扬眉笑道:“娘娘这是在感慨些什么?名册是奴拟好的,自然不会失误添上娘娘的名字。还是说,娘娘心心念念地想要出宫呢?”
“没、没有,掌印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她将簿册放在一旁,疯狂摇头。
裴之彻不紧不慢道:“没有便好。娘娘可是要陪着奴老死宫中的,奴什么时候死了,娘娘再考虑出宫之事罢。”
程素朝闻言,如临大敌,心口猛地一跳,连忙说着好话道:“诶呀,掌印大人你怎么能咒自己,长命百岁,掌印大人往后肯定是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他那双深黑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盯着她看,凉凉地道,“阖宫上下,要奴死的人不知几何,娘娘却说什么长命百岁?呵呵,更何况奴一介阉人,活不了那么久。”
“这、这样嘛……我不清楚,抱歉。掌印大人洪福齐天,肯定要比我活得久,不用那么悲观嘛,哈哈——”程素朝双手绞着攥在手掌心里头的袖子,默默低下头,言多必失,她选择闭嘴。
但太监会短命么?不应该吧,能在这种没有麻药的医疗条件下挨过那一刀,铁定比她身体素质要强。而且看裴之彻佩刀的架势,应是练过武的。
这么咒自己短命,也是相当奇葩的性子,她这个正常人理解不了。
裴之彻也不再答话,专注着眼前的公文折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簌簌的书页翻动声。
瞅着时辰差不多,程素朝又将视线落到埋头批公文的人身上,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掌印大人,等会儿陛下要过来。”
裴之彻闻言,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而后似乎察觉到她一直没有移开的视线,慢悠悠地抬眼,笑道:“怎么?陛下来了又如何,奴是见不得人么?”
他顿了顿,瞧着她耷拉下来的嘴角,默了一瞬,稍微搬出个合理借口,慢慢道:“陛下年幼,内阁大学士不堪为用,左右丞一个怀有异心,一个年迈体弱。奴为江山社稷,特意前来与太后娘娘商讨要事,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您继续就好了。”程素朝摆摆手,再度闭上了嘴。
左右“她和裴之彻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事都私底下在宫里头传开了,他走与不走,倒也无甚区别。
小皇帝谢煜过来时,先是看见低头不知在做什么的程素朝,稚嫩的脸上扬起笑,脆生生地喊道:“阿——”
“阿姐”还未说出口,他便瞥到一旁书案坐着的裴之彻,谢煜瞬间敛了笑,改口行礼道:“母后——裴掌印——”
谢煜刚进来时,小跑了那么一小段路,这落在裴之彻眼底,让他不禁微微蹙起眉。
等谢煜站定在案前,裴之彻放下手里头的折子,冷声道:“小殿下如今已是陛下,乃是一国之君,该改了从前毛毛躁躁的习惯。”
听这话,他还知道小皇帝是陛下啊?这口气哪里是臣子能说出来的……
程素朝暗暗腹诽了句,为即将要挨训的谢煜感到一阵同情。
“裴掌印说的是,朕、朕记下了。”谢煜板起一张脸,目光止不住地瞥向程素朝,“只是不知裴掌印为何会留在母后宫中,这若是教他人知晓,恐生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臣与在这宫中侍候左右的太监没什么不同,哪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呢。”裴之彻不以为意,“都城中若有谣言四起,少不了煽风点火的幕后之人,诏狱还有空地儿,请那些人走上一遭又有何妨?”
谢煜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闻言,拧眉愠色道:“掌印这是在滥用私权!如此随意行事,可是会拖累到母后的,裴掌印纵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该——”
裴之彻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道:“臣为皇族效命,自然是尽心尽责维护皇家颜面,怎可叫做滥用私权?再说了,娘娘您可会觉得奴是拖累?”
突然被点名的程素朝勉勉强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对上裴之彻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
她忙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流言蜚语随它去好了,不过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抓人去什么诏狱。本宫的话,自然是相信掌印的,怎么会是拖累呢?”
“母后,儿臣……”谢煜闻言,看向她本欲说些什么。
裴之彻笑着冷冷打断:“陛下今日的请安便先到这里吧?原本念着陛下年幼,这请安便挪到了巳时,可现在想想还是不妥,往后不必每日都来,初一、十五这两日便可。陛下该回去了,听说新上任了位太傅,陛下可要勤勉些,不辜负先帝的期盼与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啊。”
“掌印大人,朕——”
谢煜的话被裴之彻冷冷的一瞥止住,他咬咬牙,转而对程素朝道:“那儿臣过几日再来,今日便先回去了。”
程素朝张了张嘴,看着失魂落魄离开的小皇帝,本想叫住他,可顾忌裴之彻就坐在一旁,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二十好几的人这么欺负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好意思的?但人在檐下,还是闭嘴得好。
保住性命,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
好不容易晴了那么几日,又连着下了好些天的雨。
程素朝站在阶前,没什么形象地靠着红漆大柱百无聊赖地听着雨声。
自谢煜登基已过去两月有余,先皇的那些妃嫔大部分都被大赦出宫,谢煜此时还小,自然没有纳妃,后宫没什么人。
这坤宁宫进进出出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除了宫内几个近身伺候的宫女与她熟络后会胆大些,愿意和她谈天,她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说话的人。
而且这些宫女还是裴之彻那边派来的人,她说话也要时常掂量着能不能开口。
说是跟裴之彻有过交易,可除了那日自己碰了下他,他倒是没有对她做什么,平日里抽空在一旁的书案批批公文,言语逗逗她,看她吃饭或是午睡。
程素朝觉得裴之彻看自己的眼神总有种看可爱猫猫小狗的莫名慈祥和趣味。
不过,外界都说裴掌印喜怒无常,大权在握,生杀夺予,旁人皆绕着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抓住诏狱。
她若是被裴之彻当只“整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睡觉”的小猫,也还不错?
今日恰逢十五,谢煜晚些时候要过来同她一起用晚膳。
程素朝便在绾春的催促下,换回了那身繁复的宫装,坐在窗边翻看些书本。
很无聊的一些书,可她找不到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只能读些晦涩难懂的史书,从中找点故事来看。
她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
绾春去给香炉添了一味提神醒脑的新香料,便立在一旁陪着她。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程素朝没等来小皇帝,倒是瞧见了这脸色不大高兴的裴之彻迈步走了进来。
与往常不一样,他腰间配了柄雁翎刀,刀鞘雕着孔雀花纹,镶有宝石,艳丽十足。
往常可不会这么晚过来,手上也无公文簿册,而且也没带别的人,就一个易冬藏在外候着。
程素朝有些茫然地开口问他:“掌印大人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