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不必在意的岁月里,他小心翼翼爱过她九年,而今又是九载,岁岁年年,此地青山却见坟茔。
01.
她离开的那一日,沈砚山只隔着人群遥遥看了她一眼,目送着车驾远去。
可人算终归抵不上天算,从此阴阳两界,神佛难求,再不相逢。
人的生死犹如秋冬枯叶,北风一卷,转眼间便能簌簌落了一地。
破旧的小院子前,院门大开,沈砚山披了件外衫,病容苍白,负手立于门前,却始终没有踏进一步。
他的目光凝在那阖上双眼的人身上,看到她嘴角残留的血迹,失却血色的脸庞,漆深的眸子平静无波,像个泥塑的人。
沈砚山静静立着,脸上要说心伤倒也看不出来,有些过分冷静,眼神一丁点情绪波动也没有。
除去他匆忙从府中赶出来,连冠发也未束时暴露的慌张,此时此刻竟瞧不出他丝毫外泄的情绪。
夜深露重,衣袍袍摆、肩领洇湿一片,连眼睫上也沾了几滴露珠,露水碎开,像极了雪日里飘到眼前的冰花,顷刻间融化。
等到晨光微熹,里头的人才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来。
无声路过他时,沈砚山心底似乎也响起一阵清脆欢快的脚步声,或跑或跳——那是幼年时的程素朝。
他忽地想起,曾经无数次站在院门外停步驻足,自己却从未有过一次鼓起勇气踏进去。
十八年,距他们意外相遇的那日,原来已过去整整十八载。
02.
要寻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太清楚的人,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实在显得困难。
年仅十岁的沈砚山大着胆子准备溜出府,借口说是要将对方借给他的香包还回去,就约定在寺庙外后,王夫人便派了时常照顾他的游安带他过去。
游安比他大几岁,会功夫,力大无比,一个人能打退好几个壮汉。带一个人总比带一堆人,还要拉上母亲来得好,沈砚山推拒不能,只好应下。
可大抵是缘分使然,还没走出几条街,他便在路边瞧见了一大一小的两人。
顾夫人一手牵着半大的程素朝,一手拎着一包东西,素朝则抱着一捆竹篾跟在后头,辫子晃来晃去。
沈砚山拉着游安遥遥看着,缀在后头跟她们两人到了离街巷不远的小院子前。
是偷偷摸摸地跟着。
游安总觉自己和公子的行为举止显得鬼鬼祟祟,脸上涨红,不好意思道:“小公子,这算尾随,是歹人才会做的,您想还东西的话,我可以上前去拦下她们。”
他以为,自家公子只是面子薄,不好意思上前归还。
“不还了,这香囊脏兮兮的,等洗干净后,我再登门拜访吧。”沈砚山眨了下眼,目送两人进了院子,暗暗记下这地方,又神态自若地看向游安道,“可以回去了。”
“啊?小公子,这就回去了?”
游安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听命,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走到一半,沈砚山板着张脸,严肃吩咐道:“游安,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还请不要同其他任何人提及。”
“……”游安吃惊,颇感意外。
小公子这是清楚自己此行不妥,有损沈府清誉的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公子也到与长辈对着干的年龄了么?
他思来想去,只能拿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便点点头:“小公子放心!我发誓,绝对不会和任何人透露今日之事。”
回去的路上,沈砚山两人路过一处摊贩。本对这些东西都生不出丝毫兴趣的他居然停下,目的明确买下一包饴糖,分给游安一半,另外一半自己认真放好。
后来还装进口口声声说着要归还的那个香包里!
香囊怎么想都不该拿来装这糖,还要特意用油纸裁成小片,挨个包起来,全然没有拿个罐子方便。
游安想不通,也懒得想通了。
因为他从这一年开始,就跟着坐不了马车也坐不了船的小公子在临章郡与都城每年来来回回跑。
他坐车坐船都快坐吐了。
也是同年,老爷给公子请了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当朝左相李傅仪李老先生,左相不仅是国相,亦是曾经沈老太爷沈远仲一手带大的弟子。
沈李两家,世代相交,小公子跟着李左相学习,倒是没什么错处。
可跟着沈砚山一道来都城的游安简直不要太清楚,公子他忍着路途颠簸来到都城,压根不是什么求学心切,不然完全可以跟着老爷在府中学,他就是为了那个香包主人,念念不忘!
沈砚山匆忙出门,游安了然,握着上下颠倒的诗经,摇头晃脑念道:“半日未见,如三秋兮。”
沈砚山练字练到一半开始发呆,游安叹息,放下磨墨的手,怅然道:“悠哉悠哉,思之如狂,虽未躺下,但仍是辗转反侧!”
沈砚山在人姑娘家前停步驻足却不敢敲门,游安恨铁不成钢,愤然:“近乡情怯,不敢问心上人!呜呼哀哉!”
游安为公子这件事操心快七年,哪怕这经文典籍一个没记着,但胡诌揶揄沈砚山的话是一句没少背。虽然很多背串了,在别人耳中听来狗屁不通,好歹公子没意见啊。
他操心来忧心去,公子终于决定往前迈出一步了。
03.
那年沈砚山年方十八,还未及冠。
游安接到都城传来的消息,说是素朝姑娘的娘亲顾夫人染病故去。那晚上公子便随口编了个借口忽悠完老爷夫人,走水路北上。
他自然也跟去了,公子一如既往没敢走到人姑娘前说上几句话,只是问过顾夫人安葬的地方,到坟前拜上一拜。
沈砚山那段日子与恩师李傅仪促膝长谈,做下决定。
左相年迈已高,唯有小女的幼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五子谢煜放心不下。
左相就两个女儿,大女儿游学四方,如今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儿落脚;二女儿入了宫,被封为皇后。
而今他知晓他大限已到,希望沈砚山能代替他,入仕为官,念在两家情分,保下谢煜。
是情分,也是算计。
可最后,沈砚山应下了,他需要一个人为自己的仕途铺路,不过是各取所需。
那年重返临郡,公子终是向父母提出此事,引来老爷大怒。
游安头一回见老爷发脾气,也是头一回见公子如此执拗不驯的一面。
“胡闹!”
沈明川顺手拿起书案上的玉砚,狠狠砸了过去,砚台在地上撞了个粉碎,细小的碎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沈砚山的额角。
一滴血便沿着眉角落了下来,触目惊心。
沈砚山跪得笔直,不卑不亢地道:“请父亲息怒,孩儿并非胡闹,乃是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请父亲成全。”
“并非胡闹?”沈明川怒极反笑,“我看你是想气死我才对!沈氏族人不得入朝为官,违者逐出家门,这后果你也想过了?无所谓?还是倚仗我不敢罚你?”
“孩儿去意已决,父亲不必留情。”沈砚山眼神坚决,缓缓道。
“……”
沈明川沉默起来,他看向坐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夫人。
王韫毓缓了口气,温声问道:“砚山,母亲知你想报答授业之恩,重情是好事,可为此赔上一生,不值得。”
沈砚山坚决道:“不全是如此,孩儿有自己的得失。”
“……当真想明白了?”王韫毓叹了一声,淡淡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是。”
“那就走吧,你有自己的人生,也能自己做主了,母亲不会拦你。”王韫毓走上前去,将沈砚山扶起来,拿手帕擦去他额角的鲜血,“可族规不能废……以后,只能靠自己了,明白么?”
沈砚山看了眼母亲,又抬头往沈明川看过一眼,眼底泛开涟漪,情绪起伏,可终究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可临到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沈砚山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利落撩袍下跪,叩拜三下,一字一句道:“孩儿不孝,望母亲与父亲往后珍重,不必挂念孩儿。”
游安这回没有跟上去,公子这一走,便是整整二十载。
04.
沈砚山,两朝宰辅,尊荣无比的帝师,辅佐永宁帝开创盛世之景,时人莫不称道。这样的一个人在成就最高的那一刻,辞官了。
城中一时沸沸扬扬,可沈砚山本人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沈叔父,您当真要离开?”已是天子近臣、在内阁任职辅臣,兼户部尚书的师明月换了朝服,赶来城门口问他。
沈砚山如今两鬓已白,容貌虽没什么太大变化,可瞧着总感觉眉宇间挂着淡淡愁绪。
他笑了笑,淡淡道:“阿梧,我早该走了,只是放心不下你们,才多逗留了这些时日。”
先是师微远临终托付,将师明月与师珊瑚丢给了他;再是谢煜撒手不管,将整个天佑朝和年幼的永宁帝托付给他……
他的脚步被绊住许久,如今窥得盛世一角,也该走了。
“其、其实,娘娘她会由衷希望您过得好,而不是……”
“我自然晓得。”他顿了顿,“可她食言了,我却不能失诺。”
沈砚山神色淡淡看着前方,他实则不太信这些仙神鬼怪,所谓的地府又当真存在?可他做到了她说的要求,如今也该去到她面前,带她离开。
师明月自然没能拦下他。
她和珊瑚从一个月前便想着法子试图留下沈叔叔,陛下也是,谢宁雪就差抛开自己皇帝的面子,守在沈府堵他的路了。
可没有一个人能说动他。
沈砚山从前是为一个人而来,如今也是为了同样一个人离去。
他回了一趟临章郡,恍惚想起,某次的赈灾,自己曾带程素朝去过沈府,拜访过母亲和父亲。
游安吵吵嚷嚷在他耳畔念叨些没有逻辑的诗文,指桑骂槐说他没用。那会儿,程素朝得知他当年与家中决裂才入仕为官,废了好大劲在母亲身边说他的好话,就为了让他们一家尽释前嫌。
那会儿母亲说了什么?似乎在感叹,要是自己得了个闺女就好了,不像他是个没良心的。
沈砚山想,若是那个时候,他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将她藏在临郡,对外宣扬太后意外身亡,是不是不会有往后的一切?
或许更早,他向母亲坦白,在顾夫人尚且在世时,向她提亲,将人接来临章,是不是会有另一个结局呢?
原来,这便是悔恨么?
他在家中待了半月,大抵是游安出卖他说了什么,除去第一日有人来问过他成家一事后,再没有人会来催这件事。
为何?
王夫人紧紧攥着他的手,哽咽道:“因为母亲我啊,无比清楚,砚山你就只是最后来看看我们两个老人的吧?”
“……”
沈砚山望着母亲含泪的双眼,口中说不出一句话。
十八岁那年,他离开之时,母亲以笑相送;赈灾那年,他离开之时,母亲只道多多回家来看看;而今,大概是明白再不会相见了。
他走了。
从临章郡再度回到了都城。
北边的矮山上,她的坟前早前建了一座石亭,亭子取名“朝月”。
沈砚山站在亭子里远眺,都城的繁华热闹映入眼帘。
山间清风徐徐,初见春意,算算日子,也快到上巳节了。
他摸到被妥帖放在袖子里的旧香囊,指腹摩挲其上绣着的一只憨态可掬的橘黄小鸭子,针法看着粗糙,但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他不喜甜腻的味道,至今或许依旧不喜,却偏爱那街巷叫卖的饴糖。这糖块口感并不算细腻,入口很甜,甜而发腻,似乎想不出一个借口说服自己去尝。
可早成习惯,是自那日起毫无由来的偏爱。
他朝着她的方向小心翼翼靠近而来,期盼一个短暂的余生,最后隔开他与她的,是世事无常,是永远也跨越不了的生死。
会有下辈子吗?此生相遇便已是于千万人中相逢的幸事,来生……来生又有多远,要走多长才能到达呢?
半生困顿,半生萧索。
他不信神佛,却无比虔诚地向天地求愿一个来生。
可天地无声,静谧到只有胸腔那颗早已死去的心突然跳动的细微声响。
鲜红的血从朝月亭前的石阶淌下来,一滴一滴,与那座坟茔遥遥相望。
沈砚山一如天上的行云,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一个都不能少,尾声结束!
下一章就是平行世界线番外了[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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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浮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