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葳蕤 第54章 Chapter 54

感受到腿上的力道，周宜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眉。

庚辰是真的累了。打架很费体力吧。

“别这么躺，小心压着伤口”周宜说。

庚辰把身体完全放松，头实实在在的枕在他腿上，闷着声音回答：“有支撑板的……压不住”

周宜不再说话，顺着庚辰的心意为他制造安宁舒适的空气。

他把触屏笔的盖放在桌子上，腾出左手扶上庚辰的肩，一下一下慢慢顺着。

后来，手掌上移。庚辰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拨弄到后面，轻轻拢成一股再散开。如此重复，来来回回。

再后来，温热的手指隔着发丝捏他的后颈。游移到后脑勺，又轻轻拍两下。

他睁眼看着周宜的触屏笔在平板上来回戳点，键盘发出好听的触控音，格外宁静安适。

在无边蔓延的放松中，庚辰慢慢闭上了眼睛。

如果就这样死掉，也很好的啊………

周宜停着动作，听着身边人的呼吸一点点平缓下去，轻轻闭了闭眼。

庚辰的头发有一缕倔强的翘着，蹭在周宜的衣摆上。

六年了，周宜不知给他剪过多少次头发。

可是他张扬的发丝还是疯狂的支棱出来，一次次长过脖颈，到达锁骨。这似乎是某种时间的参照，明晃晃昭示着他们一块走过的许多许多分秒。

周宜不动声色的拢了拢庚辰敞着的衣领，回头继续敲他的键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满篇的字段中抬起头。

总算弄完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不算难，但胜在数量繁多，所以怎么也要耗费一点时间。

窗外异常寂静。星星安稳的待在天上，几缕飘渺的云彩洒落。周宜回头看看表，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他松松气，小心的动了动庚辰枕着的那条腿。

一片带着热意的酥麻。

周宜轻叹，柔和的挪动着腿，一边用手拖住庚辰的脑袋，让他不至落空。

庚辰轻轻皱了皱眉，一秒后又偏头闭上了眼，沉沉的睡过去了。

周宜一手拖着他的头，自己慢慢的站起来，另只手隔着几厘米的距离顺着庚辰的身体向下，寻找合适的着力点。

最终，手停在庚辰的膝窝处。周宜轻轻附身，手扣在他的□□，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庚辰的身体托了起来。

庚辰鼻腔发出一点不满的哼声，身体往他这边靠了靠，又重新平静下去。

周宜把他抱进房间，平平稳稳的放在床上，仔细的盖好被子，自己退出房间。

他放轻脚步，把散落在沙发上的两人的外套，换洗的衣物以及刚刚改好的庚辰的校服，都细致叠好放在一边。关掉客厅的灯后，周宜走进卫生间。

安静的收拾好一切后，周宜关掉热水器的开关，绕进了房间。

庚辰的姿势已经转成了侧躺。支撑架垫在腰腹部，让他整个人都高了一点。

屋里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庚辰的位置刚刚好好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周宜脱掉拖鞋，光着脚走到窗

边，拉上了另一半窗帘。

因为翻身，庚辰身上本来盖好的被子被甩掉了一半。庚辰的整个后背暴露在空气里，显得格外单薄。

周宜爬上床，用力把庚辰的身体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然后扯来被子塞严实。

准备躺下的时候，周宜下意识拢了一下庚辰的头发，没想摸到一片湿润。

庚辰面朝着墙壁，暗夜的掠影把他所有的情绪藏的严严实实，周宜竟没有注意到一点异样。

庚辰安静的过分。身体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粗重半分。

他总是那么沉默寡言，所以他的悲伤也无声。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痛哭流涕。

他仅仅安静的侧躺着，任由泪水划过眼眶。

带着冰冷的温度越过鼻梁，在来不及合拢的睫毛间，流进另一个温热的眼眶。

周宜有些慌张的抽了床头的纸巾，仔细吸去庚辰流下来的泪水。庚辰脸颊靠着的枕巾已经湿了一小块，眼眶里还涌出源源不断的清泉。

周宜一面给他擦眼泪，一面压低声音问：“我吵醒你了？”

庚辰似乎才发现他的存在，僵硬的身体终于微微转了转，眼睛隔着一层水光，定定的看他。

周宜拨开他额头前散乱的头发，用拇指指肚轻轻摩挲一下庚辰的眼皮。

感受到庚辰身体的颤抖，他把声音放的更轻，又问了一遍：“我吵醒你了？”

庚辰摇摇头，有泪沾在他的睫毛上，一抖一抖的。

“什么时候醒的？”周宜继续问。

“没睡着”庚辰声音很小，哽咽到几乎听不清。

周宜扶着他慢慢坐起来，垫了个枕头在庚辰腰部。

庚辰虽然靠在了床头，身体却没往后仰，反倒往前倾斜下去，显示出蜷缩的姿态，却因为伤口的缘故无法实现，只能半低不低的僵持着。

周宜用被子盖住他的下半身，重新抽一张纸巾细细擦拭庚辰的眼周。

庚辰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然后慢慢把他的手移开。眼泪不再流出来，庚辰身体更蜷缩了一点。

他把身子佝偻的极低极低，张着嘴小口吸气，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

周宜不远不近坐在一边，听到他嘴里小声的念叨着什么。

“什么？”周宜听不清，奇怪的追问道。

”我说不出来……”庚辰带着哭腔，很像做错事的小孩找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脱。焦急又无助。

于是周宜凑近过去，两人的脸颊和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

他能听到庚辰说什么了。一遍遍重复着无厘头的短句和词语。

他讲，他好空。

他讲，他好怪。

他说，他很好。

最后，他把眼神和周宜的对上，眼底是明显的慌张和难过：“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宜不知该讲什么。

庚辰似乎不期待他的回答，继续自顾自的絮叨：“我忘了好多事……以前的事不记得，现在的事也记不住了……如果有一天我把你也忘了，怎么办呀？”

“不会的”周宜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忘了我呢？”

庚辰停住了，安安静静的看着周宜。他就像阴雨天没晒透的小被子一样，郁闷又潮湿。

周宜抓住他的手，耐心平和：“我就在这。你不会忘记我的”

“一直在吗？”

“一直都会在”周宜斩钉截铁。

庚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囔：“我怎么确定你在呢？”

周宜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抓住庚辰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心口，声线平和：“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吗？”

庚辰的掌心传来不明显的跳动，他木讷的点点头。

周宜抓着他的手上移，放在自己的颈侧：“能感受到我的体温吗？”

掌心温热湿润。庚辰又点头。

周宜放开他的手，声音轻的好像要散在风里：“抬头，看着我”

庚辰照做。

眼明正似琉璃瓶。

“现在我再问一遍”周宜沉静的看着他：“庚辰，能感受到我在吗？”

庚辰顿了好久好久，轻轻的点头。

“以后不高兴，就看我的眼睛，好吗？”周宜向前露出询问的表情。

庚辰的睫毛很长很长，泪挂在上面像点缀的珍珠。点头的时候，珍珠就掉下来，融入被子的布料。

从那个时候，他知道了一件事。

生命，就是心跳，体温，和眼睛。

庚辰是一个习惯于记忆回溯的人。

幼儿园里偶然会做的紫菜蛋花汤，余初行只做过一次的炸鲜蘑，或是生活中某一天看到的一个被阳光眷顾的小角落，抑或是这一刻，周宜澄澈如玻璃般的眼睛。

之后在每个感官略微重合的瞬间，时间的齿轮倏然回转，却依旧转不过时光的规则。

生命似乎总在逼着庚辰接受。接受世界上突如其来的失去。

庚辰没办法平静坦然的面对，所以只能沉默，然后把在意的东西看淡一些。有些事儿，只要不在乎，就伤不到他。

庚辰常常想，如果他可以变得不那么在意，是不是就会少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但他没法阻止失去，也没法阻止自己的心。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呢？”庚辰隔着黑暗看他的眼睛，嗓子有点哑。

“不在？”周宜笑了：“你去哪儿啊？”

“我死了呢？”庚辰仰着头，无畏又坦然。

周宜的笑意淡漠下去，几秒后又重新扬起弧度。他附身过来，额头和庚辰的隔着几厘米：“那我们会在星星上相见的呀……”

说完这话他低头靠了过去，两人额头贴在一块。

庚辰看着他眼底的光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近到机会看不清。于是庚辰闭上眼睛，在黑暗里重新看到那个光点。

“总会再见的……”周宜低哑的气声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别怕…”

庚辰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他脸上还带着泪珠，嘴角却已经扬的高高的，整个画面看起来非常割裂。

“你和别人也这么说话啊？”他话里每个字的尾调都拖了几秒，话语里带着特有的闲适和松弛。

“还有什么别人啊？”周宜被他跳脱的情绪惊到了，但也陪着他笑。

“你在学校没有朋友啊？”庚辰眼睛都迷起来。

“是啊”周宜也乐了：“没人喜欢我啊”

“真的假的啊”庚辰表情严肃了一点。

“真的”周宜抬手抹掉他脸上的那几滴泪，眼底浮上来一点坏笑。

庚辰仰着脸给他擦，表情呆呆的：“我觉得不会啊……”

周宜放下手，收起不严肃的表情，对着他的眼睛平静的看了好多秒。最后放弃了开这种有风险的玩笑。

“假的，骗你的”他轻轻捏庚辰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