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源泉上,这星名叫茵陈,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启示录》
一
那一晚陨石从天而降,在教堂后院砸出一个大坑,年轻的神父左手抱着圣经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哆哆嗦嗦走近一看。
是个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儿。
年轻的神父呆了片刻,放下圣经,抱起小女孩儿,紧张得手都没处放。
神父才十八岁,养他的人是建造这教堂的外国人,他虔诚传道,传说是贵族出身,把这教堂打理得深受豪门大贾的喜爱。外国人去世之后,他就继承了神父的位置。
他用羊奶笨手笨脚地喂养小女孩,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哪会喂孩子,一顿饭喂两个小时,弄得自己和孩子一头一身的奶,等到换好衣服收拾干净,小女娃又开始哇哇哭着要喝奶了。
陨石砸出的大坑没有填上,渗出水来,水是苦的,清澈见底,却连一丝儿水草青苔都不生。
神父翻开启示录,沉默一夜,给小孩取名叫做茵陈。
茵陈学会走路了就跟着神父主持弥撒、主持婚丧之礼,她不喜欢笑,也渐渐不爱哭。三四岁的小孩,眼睛大而亮,却总没什么情绪,淡淡地看着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冷漠得让人心惊。
神父依然年轻,带孩子却很熟练了,穿衣服,梳小辫子,买各种零食和玩具回来哄茵陈开心,没人的时候把茵陈架在脖子上满教堂跑,茵陈不爱笑,他却笑得开心。
教堂有烤炉,神父平常不会做饭,唯独从养父那儿粗略学了一手烤小蛋糕的手艺,简单的鸡蛋面粉糖霜,烤的得金黄松软,小茵陈喜欢吃,抱着一个小蛋糕一个人啃一下午,她小脸上淡淡的,神父却知道她那时是很开心的。
某日半夜,有信众垂危,家人请神父前去为他祈祷。
茵陈自睡梦中乍然醒来,牵住了神父的手,神父无奈,便带着她一起去了。
那人奄奄一息,却撑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神父看着不忍,却不知道他到底牵挂什么,直到小茵陈从熄灭的壁炉里掏出了一个烧的半毁的油纸包,里面是没用完的毒药。
茵陈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抚在那人的眼睑上,不发一言,那人却突然松了苦苦坚持的那口气。
神父带着茵陈离开信众家,不过是些争家产的老套故事,他接触的豪门大户多,见得自然也多。
直到回到教堂,神父才回过神来,抱着茵陈软软的身子,微微发抖。
“茵陈,以后不要这样了,别人会害怕你的。”
茵陈搂着他的脖子:“有什么关系?”
神父讷讷半晌,搂紧了她:“没关系,我会保护你。”
二
茵陈长到八岁,神父把她送去教会学校上学,没上两天,学校来说她没去上课,神父气急败坏地找了半天,最后在苦泉边找到了,茵陈扎着他特地为她上学新梳的辫式,坐在苦泉边上,白嫩的脚丫子泡在水里,像个自由的精灵。
看见他,她歪着脑袋调皮地笑,一见她的笑容,神父满腔的怒火便熄灭了。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熟练地把她从水里薅起来,嘴上恶狠狠地数落,目光却止不住地落在她的脚上,隐隐担忧。
这苦泉是有毒的,却唯独不会对茵陈造成伤害。
茵陈抱着他的脖子:“我的神父,不要生气。”
神父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茵陈没有再去上学,而是留在教堂,神父亲自教授她读书写字,茵陈聪明,学得比教会学校的孩子还要快些。
茵陈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亭亭玉立,像壁画里走出来的天使,她依然住在教堂里,喜欢苦泉,喜欢神父烤的小蛋糕,喜欢弹着管风琴听神父祈祷,闯祸的时候喜欢软着嗓子叫着“我的神父”。
神父人至中年,脾气越发随和,来教堂的信众也越来越多,他很少出教堂,越来越多的时间待在告解室里,沉默地聆听信众的忏悔。
茵陈是很不耐烦听那些无聊的忏悔和告解的,但偶尔也会好奇到底那些人会忏悔些什么,会不会有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所以有时候当神父睡着了,而恰好有信徒来到了告解室,那么她会悄悄地代替神父去聆听信徒的告解。
这天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茵陈没有惊动神父,自己偷偷钻进了告解室。
年轻妇人声音郁郁的,听得出来十分低落。
“我家是商贾之家,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自小父亲和大哥宠我,家中富裕,我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从此我无忧无虑的日子结束了,因为来家中为父亲祈祷的神父带来了一个小女孩。”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隔壁的茵陈却托着腮陷入了沉思,小时候的记忆她模模糊糊的,似乎记得有这么件事。
“那女孩是个魔鬼,她居然从壁炉中找到了害死父亲的毒药,二哥是父亲最中意的继承人,他又聪明又心狠,很快查出了毒药是大哥下的。二哥下了狠手,大哥入了狱,二哥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所有家产。
我和大哥关系好,处理完大哥,他便将我嫁给了他的生意伙伴。那人当时已经五十多岁,比我父亲还要大一岁,他的妻子死了,将我娶过去做了续弦。”
她的声音渐渐地变冷,她说那人没日没夜地凌虐她,用皮带抽她,用烟头烫她,为了不让她生下孩子威胁自己长子的继承权,他甚至将怀孕的她踢下楼梯。她的二哥从不管她,因为她的二哥和她丈夫一起做着地下人口买卖,她不过是两个人之间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在他们的眼里,她和那些作为货物的妇女儿童没有任何区别
茵陈听着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这女人所受的苦,或许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她,若不是她当年揭示了真相……
茵陈这厢胡思乱想,那边女人的声音却变了个腔调。
“我苦苦支撑了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支撑我活下来的信念是什么吗?是你啊,神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曾跟你说过一句话,可是,自从十五岁那年,我初次见到你,我便知道,你是我这一生仅存的阳光。”
“十年来,我每个周末都会来教堂做弥撒,可是只有我心里知道,我不是为了主来的,我是为了你来的。我,我知道我犯下无法饶恕的罪孽,我竟然爱上了一个神父,可是我没有办法,我……”
女人泣不成声,茵陈却豁然站了起来,黑暗中她一向淡漠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这个女人,她,居然敢——
那是,她的,神父。
三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妇人愣住了,惨白的灯光照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有光来的方向,是个美丽得像天使的女孩。
不,不是,那女孩的目光冰冷,跟十年前慢慢重合,那是妇人记忆里的魔鬼。
“是、是你——”妇人妆哭花了,神情几度变换,原本艳丽的脸庞显得狰狞起来。
茵陈望着她不说话,拉开门的那一刹那,她有满腔的怒火,也不知道从何而来,而当面对了妇人这张脸,她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解室,本就是让信徒说出心中最难以启齿的一面,她无罪。
退一万步,喜欢一个人,也无罪。
茵陈的目光一点点暗下来,良久,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胡闹!”神父祭袍都没有穿整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把将茵陈拉到身后。
隔着神父,茵陈看见了妇人眼中的痴缠和绝望。
“对不起。”
茵陈一字一顿,转身离开。
茵陈两日没有见神父,起初神父还在生气,后来却只剩下了担忧,他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茵陈的那句“对不起”,茵陈从未跟谁道过歉,他知道。
第三日,神父败下阵来,去做了茵陈最爱吃的小蛋糕,敲开了茵陈的房门。
“大姑娘了,还闹别扭,不害臊。”
茵陈站在窗边,阳光从背后穿过来,将她刻画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她扑上去,像小时候一样,抱着神父的脖子,软着嗓子说:“对不起,我的神父。”
神父摸了摸她细滑的头发:“傻姑娘。”
又几日,是茵陈的生日,神父不知道茵陈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便把捡到她的日子作为她的生日。
过完生日,茵陈便十六岁了。
第一次,茵陈闹着神父送了她一个首饰,是一枚款式简单的红宝石戒指,神父本想送她项链,她却执意要了戒指。
神父笑:“我家姑娘长大了,知道要戒指了,不过你不要心急,以后呀,有的是优秀的小伙子愿意送你戒指,到时候,你可就看不上我送你的咯!”
茵陈扭过头不说话,谁送的她都不想要,她只想要这一个。
生日还未过完,教堂却出了事。
那妇人死了,妇人的二哥和丈夫带着警察将教堂团团围住,说神父多年来以聆听告解为契机,强迫女信众与他发生关系,妇人因此不堪受辱吞药自尽。不仅如此,他们还说神父与他养女有染,亵渎神职。
有警察从告解室内搜出了女人的内衣,教堂里聚集了无数信众,神父百口莫辩,从神坛到地狱,瞬息之间。
暴雨倾盆。
神父被茵陈护在身后,她瘦小的身躯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目光却凶狠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不准。”她声音轻轻的,却透着寒意,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道闪电撕裂天地,落在她的面前,惊退了想要上前拿人的警察。
有断裂的声音传来,茵陈微微地笑。
苦泉在暴雨之中决堤了,苦泉水蔓延而出,流淌在众人的脚下,不多时,便有人发出了惨叫。
在苦泉水的浸泡之下,那些人的脚上开始出现黑色的霉斑,霉斑逐渐蔓延,一碰,便有脓血蜿蜒而下。
“胡闹!”
神父一声斥责,茵陈不解回头。
“我的,神父?”
“茵陈,收手吧!”
茵陈的眼里忽然流露出惊恐来:“我……”
神父的眼神温和又决绝:“茵陈,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放过他们吧!”
神父沉默地换上大红色的祭服,站在苦泉边上:“我宽恕他们,所有人。”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却缓缓向后倒去,像一只断翅的雨燕,茵陈恍惚之间,竟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自心底涌上来。
神父伸手,抚在茵陈细滑的长发上:“茵陈,不要和他们计较,你走吧!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里?”茵陈的声音发抖,像那夜被人窥破秘密的妇人。
神父的目光落在茵陈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有罪的是我。”
说罢纵身跳入苦泉。
苦泉就此退去。
四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小肆的木门关着,茵陈抬手敲门,门却忽然开了。
孙姑娘端坐在屋内,见着茵陈,眉眼含笑。
而后,她起身走至茵陈面前,屈身跪下。
“主人。”
茵陈怔怔望着她,倏地流下泪来。
“孙姑娘,你能救他吗?”
“能救他的不是我,是您。”
孙姑娘抬起头,望着茵陈的眼眸从绝望到深邃,心中泛起些淡淡的感慨。
这世间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可如今,她却在自己的梦里,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流泪。
“他在您的梦里,您却在他的命里,梦境也好,真实也罢,从您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他的命运就注定了。”
“那我该怎么办?”
“您把自己当成这世间人,谁也无法改变这一切,但是您可以退出梦境,关于您的一切都会消失,他自然可以回来。”
孙姑娘递上一卷玉简,卷首《行者录》三个字微微闪着寒光。
茵陈怔楞片刻,伸手接过,翻到属于神父的那一支,轻轻抽出。
世间因缘羁绊太过复杂,每一个普通人,都拥有着难以估量的执念。千年以来,孙姑娘以玉简为媒,收集这世间的执念,每一支玉简中,都藏着一个执念不灭的梦境,都有着一颗不死的痴心。
啪——
茵陈闭上眼,手中玉简寸寸断裂。
执念不可灭,只有一人例外。
那便是这世间的拥有者。
五
暴雨初歇,神父晨起打扫教堂,后院空旷得有些怪异,却不知道少了些什么。打开门,街道湿润清爽,一切都很安详,却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午后,神父看书看得有些累,突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有做过小蛋糕了,于是起身去了厨房。
简单的面粉鸡蛋和糖霜,烤得金黄松软,甜香诱人,神父拿起一块,下意识地递到对面,却自己都愣住,沉默片刻,那蛋糕便再也吃不下去。
深夜,有人来到告解室,神父安静地倾听,是个年轻的女子。
“我喜欢上了把我养大的人,可是,我给他带来了灾祸,他宁愿死也不愿意伤害别人,来和我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的,神父。”
神父没有应答,心里却闷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鬼使神差,他开口道:“我做了小蛋糕,你愿意尝一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