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是兄弟。
一
四月,春冻未化,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猛听得一声轰隆巨响,熟睡的人们一跃而起,裹上厚厚的棉衣涌出家门。
远处有人大喊:开——江——啦——
众人应和着奔向江边,猎猎江风如刀,刮得人面颊生疼,可每个人的眼里都是兴奋的亮光。
乌苏里江的武开江,可不是年年都能见到的。
江边早已围了一群人,硕大的冰排犹如无数巨大的野兽,撕咬、怒吼、横冲直撞,水声、撞击声隆隆作响,震颤着耳膜,像密集的鼓点,在冰冷的春夜里砸开一蓬烈火。
吴江霍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坐起身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伸手掀开薄薄的被子,爬起来从老旧的暖瓶里倒了一杯水。
喝了一口水,长叹一口气,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这里是南方的城市,不是北地的雪原。
四月份,这里已经春暖花开了,而遥远的乌苏里江,依然冰封千里。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二
十年前,上山下乡的热潮席卷了各大城市,那些过分年轻的学生们怀揣着巨大的热情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吴江出身书香世家,自小身子骨弱,脾气温和,骨子里却自有一份书生傲气,那时候,他毅然拒绝了家里为他安排好的发展路线,和一群同伴一起,奔向了祖国的北方。
他像一缕飞蓬,飞到了乌苏里江江畔,义无反顾地扎下根来。
他到的时候,江风正寒,人还未到,风寒先到了,怏怏地病了个把月,本就清瘦的身子骨更是瘦了一大圈,等到江面冰封的时候,吴江终于能够走出老乡家的村舍,站在江边,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四肢百骸齐齐一个哆嗦,吴江对着江面大喊一声,兴奋得像个孩子。
冷不丁背后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瘦小的身子骨一把搂紧,用力推搡了两下,耳边是一阵洪亮的笑声。
“你小子,终于舍得起来了!”
吴江挣开那人的手,揉了揉被勒疼的胸口,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勇哥,你轻点,我这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吴勇放轻了动作,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大老爷们说什么死不死的,怎么样,乌苏里江的风光很美吧!”
吴江转过身,目光像纵情的雨燕,在江面上放肆地飞扬,胸中一片开阔恣意,他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不虚此行。”
“是啊!不虚此行。”
吴勇和吴江是同学,也是老乡,吴勇出身贫寒,靠着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却出乎意料地与吴江这样的富家子弟处成了知己,就连来这北方插队,也是二人一起选定的地方。
吴勇身强力壮,在吴江卧病的一个月里,他已经靠着自己的一把力气和好脾气赢得了一众老乡的好感。
“走,今天去我那,昨天李老爹才给我送来了一只野兔子,我给你炖一锅麻辣兔肉吃,这可是李老爹的绝活,我求了几天他才肯教我的,那味道,啧啧——”
吴勇铁钳一样的大手扣住吴江的肩头,揽着他大步往前走,吴江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吴勇身强力壮,他却又瘦又小,吴勇揽着他,像揽着小鸡崽一样轻松。
麻辣兔肉果然好吃,野地里的兔子肉质鲜嫩,很有嚼劲,用东北最常见的做法炖成一锅,粗犷的铁锅将浓香紧紧锁住,不需要太多的调料,吃一口便停不下来。
“咱们这地方啊,别看冷,可是遍地都是好吃的,这兔子肉还没什么稀罕的,听李老爹说,等到明年开春,乌苏里江一开,这头一波的开江鱼,那才是人间绝品,听说当年乾隆帝都要带着妃子来吃呢!”
吴勇吃得额头冒汗,兴致勃勃地说着一个月的见闻,吴江安静地吃着肉,不是应和几句,满眼都是艳羡之色。
吴勇见他不说话,抬手又夹了好几块肉放到吴江碗里:“多吃点,你这小身子骨可经不起乌苏里江的寒风,你把身子养好了,我带你打猎去,我跟你说,我最近跟着李老爹学打枪呢,李老爹直夸我有天分。”
吴江笑着点点头:“好。”
正吃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嗓音:“勇哥,在么?”
吴勇“哎呦”一声,连忙抹了抹嘴从炕上跳起来,忙不迭地穿上鞋子跑过去开门,边跑边喊:“在、我在!”
三
进来的是个穿着青花布袄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挎着一个小竹篮,小圆脸,大眼睛,鼻头冻得红红的。
她进得屋来,鼻子动了动:“好香啊!你真把我爹的手艺学走啦!”
吴勇呵呵傻笑,找出一副干净的碗筷:“尝尝,第一次做。”
姑娘笑着白了他一眼:“傻大个,哪有你这样做主人的,家里有客人,你都不介绍的?”
吴勇拍了拍脑袋:“江子,这是李老爹的女儿,英子。”又扭头对英子道,“这是我的好哥们,吴江。”
英子爽朗一笑:“你就是那个南方的公子哥儿呀,可真娇气,听说你一来就病了一个月呀?”
吴勇有些尴尬:“英子,江子他身子不好,可却不是什么娇气公子哥儿,以后大家熟悉了,你就懂了。”
吴江是个万事不挂怀的性子,闻言笑了笑自嘲道:“我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好吃的野兔子肉吃啊,我也能长得像勇哥这样强壮。”
吴勇笑着擂了他一拳:“吹吧你就。”
三人认识了,英子便也不见外,拿起筷子与二人一起吃肉,不多时一大锅野兔子肉下了肚,还意犹未尽,约定下次还要一起吃肉。
看着天色不早了,英子起身离开,吴勇傻呵呵地挥手再见,却被吴江踹了一脚:“不送人家姑娘回去,说得过去吗?”
吴勇这才如梦初醒,追了上去。
等到吴勇回来的时候,吴江已经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吴勇的床,睡得正香,吴勇喜不自胜地摇醒了他:“喂喂,江子江子,我太开心了!”
吴江被他摇醒,也不生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似笑非笑道:“咋,她答应和你交往了?”
吴勇脸色通一下红到了脖子根:“说什么呢你!”
吴江低笑道:“别装了,你看英子的那眼神,就差没冒出一堆红心来闪瞎我了,你当我瞎啊?”
吴勇罕见地忸怩了一下:“没有,没交往呢!我就问她,觉得我怎么样。”
“她怎么说?”
“她说,我很好。”
吴江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这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再加把劲,你就能当乌苏里江的女婿了,到时候再高兴来得及。”
“你觉得,我俩有戏?”
“很有戏!”吴江软绵绵地躺倒,拥着被子打算继续睡。
“真有戏?”吴勇好死不死又来摇他。
“你再摇我就没戏了。”吴江没好气道。
“那……你睡……嘿嘿……”
四
北方的冬日漫长而严寒,吴江身体好了之后也参加了生产队的劳作,老乡们见他年纪小,身子骨又不好,对他颇为照顾,几个月下来,身子反而强健了不少。
吴勇和英子的关系却一直没能捅破窗户纸,不知道是因为吴勇太笨还是只是二人缘分未到,吴江也不好多问,只是每日里与吴勇插科打诨,有意无意地为两人创造独处机会。
这一日,李老爹和两个村里的老猎人打算进山猎点野味打打牙祭,顺便叫上了吴江和吴勇,出发的时候才发现,英子也换了一身劲爽的猎装在队伍里。
一行六人走了一天,寻了个空地扎营,六个人分三波守夜,原本吴勇和吴江分在一组,李老爹却开口道:“你们俩小伙子都没有守夜的经验,这样吧,我和英子一人带你们一个人守夜,别看英子年轻,她在山里可是如鱼得水。”
吴江笑着接口道:“那劳烦李老爹带我吧,我这人有点闷,我怕英妹子跟我一组会熬不住瞌睡。”
吴勇有些局促地看了英子一眼,又暗暗给吴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英子却忽然道:“没事,我不怕闷,吴江哥,我陪你守夜,勇哥,你不是要向爹请教怎么制弓的么?”
吴勇呆滞了一下,勉强牵了牵嘴角:“啊对。”
李老爹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英子你们守最后一波,不容易犯困,还能看看日出。”
英子点点头:“好。”
一夜无话,吴江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深知自己的身体不如其他人,若是休息不够,反而会拖累别人,是以一躺下就强迫自己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吴江被英子叫醒,他礼貌地笑了笑,洗了把冷水脸,打起精神来。
二人相对无言,吴江借着火光掏出随身携带的诗集慢慢看,正看到那句“我习于冷,志于成冰”,却猛听得耳边一阵强忍的抽泣声。
英子抱膝而坐,对着火光无声地流泪,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吴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半晌,也只是沉默着递上了一块手帕。
英子不接,红着眼睛看他,目光里分明带着某种恨意:“爹说,你家在南方,是很有钱的大家族,对吗?”
吴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听英子继续道:“那你为什么要和勇哥关系那么好?他又穷又笨,而你呢,又有钱又聪明,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来这里?”
吴江皱了皱眉:“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英子忿忿地将帕子甩开,压低声音怒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吴江愕然半晌,深吸一口气,认真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爱你,勇哥爱你,你也爱勇哥,你不用否认,我看得出来,我不明白——”
英子打断他:“看得出来又怎么样?我爹还不是不让我嫁给他,若是只有他一个人,我爹自然会把他当成乘龙快婿,可是偏偏你和他一起来了,我爹说,你们不会永远待在这穷乡僻壤,你们早晚会回到属于你们的大城市,既然要去大城市,那他自然希望我能和更优秀的你在一起。”
“原来这样……对不起。”吴江叹了口气,这真是无妄之灾。
“我会找机会和李老爹谈谈的,你别太担心。”
英子低着头不理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
打猎回来之后,吴江明显感觉到吴勇对他疏远了不少,不似从前一般亲热,吴江也不介意,只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找李老爹好好聊聊。
这一等,就等到了开春。
开春头件事,便是等开江,捕捞开江鱼。
乌苏里江每年上冻四五个月,水底的鱼在严寒的环境下捱过冬季,身体里的杂质都排干净了,肉质紧实鲜美,是自古以来为人所称颂的美味。
饶是吴江对吃食不大讲究的一个人,也对这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开江鱼充满了期待。
这几日江面有开冻的迹象,吴勇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不自觉地对吴江又亲近起来。
这一日深夜,上游传来了一声巨响,吴勇从床上弹起来,喜不自胜地去把吴江也从床上挖了起来。
吴江睡得正香,被摇醒后还带着一点慵懒的起床气:“才开呢,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说得等这一茬冰排过去了才能捕鱼?”
“这可是武开江,难得一见的,不看我保证你遗憾一生。”吴勇二话不说胡乱抓起棉袄就往吴江身上裹,吴江无法,只得连连告饶自己穿好了衣服随他出门。
江面上一片兵荒马乱,巨大的冰排挤压碰撞着,飞溅出无数冰碴和水珠,又在汹涌的江水推动下挤压成小小的冰山,声势浩荡地顺流而下。
吴勇和吴江生在南方,从未见过这等壮烈的场面,一时间两人尽皆无话,眼也不眨地看着那汹涌奔腾如同洪荒巨兽的江水,神色动容。
良久,吴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此生无憾。”
次日下午的时候,冰排跑得差不多了,吴江拿了根钓竿,他不大会钓鱼,钓了半天才钓了几条不大的鲫花,还不够俩人塞牙缝的,吴勇就更不会了,两人看着江面干着急,馋的不行。
所幸李老爹及时雨,一网下去捞上来足有几十条鱼,剥洗干净,放进大铁锅里,就着甘冽的江水,满满炖了一大锅,那滋味,鲜得两个南方斯文汉子吃得毫无形象。
吃饱喝足,吴江满满倒上一杯烧刀子酒,郑重道:“开江鱼为证,你我永远是兄弟,终我一生,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吴勇嘴唇翕动了,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口闷干碗里的酒,哽咽道:“兄弟,不怪你,我知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本事。”
吴江捂住他的嘴,摇摇头:“谁说你没本事。”
他走出门外,几十步外就是乌苏里江,江面疏阔,冷风拂面,半晌,他扭头一笑:“该看的都看过了,开江鱼也吃过了,我过两天就走,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江子,你——”
吴江摆摆手,走向江边。
六
李老爹还在江上捕鱼,赫哲族人一年捕一次开江鱼,这不仅是用来吃的,更是一年中很大一部分收入来源。
巨大的网撒下,李老爹撑着小舢板喜气洋洋地收网,网眼上卡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耀花了人眼。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啸声,吴江一凛,却见远远地一丝白线从上游直逼过来,等到他醒悟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李老爹已经开始疯了一般往岸边划船。
那是冰排!还没有跑干净的冰排!
巨大的冰排足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小山一样自上游冲了下来,速度奇快,吴江还来不及出声,李老爹的舢板已经被打翻了,李老爹被一个浪头压进了水里,不见了踪影。
“李老爹!”
吴江大吼一声,四下却无人,他当即扯掉身上厚厚的棉衣,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江水刺骨,还漂浮着零星的小冰块,吴江拼命地伸展手脚,在李老爹消失的地方寻找。
没有!哪里都没有!
江水太急了,早已不知道把人冲到了哪里。
吴江浮出水面换气,顺着水流的方向又一头扎进水面,终于,让他看见了一丝深色的布料。
吴勇和英子终于赶到了,见吴江已经找到了人,便没有再下水,手忙脚乱地放下绳索,好让吴江借力。
吴江将绳索捆在了李老爹的身上,伸手示意了一下,吴勇和英子便拼命开始将绳索往岸上拉,不过片刻功夫,李老爹已经失去了知觉,吴江也觉得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死死攥住绳索。
又一道大浪打来,淹没了绳索那端的两人。吴勇和英子加快了速度,终于将绳索拉上了岸,却发现绳索的那端只剩下李老爹一人。
“吴江哥——”英子尖叫一声,就想往水里跳,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死死地抱住了……
七
南方的春日暖和,桃花都开了,吴江提了两捆鲜嫩的水芹菜去了吴家老宅。
“妈,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点刚上市的蔬菜。”
“你走吧!你不是我儿子。”门内苍老的声音如同老旧的风箱,透出不知多少年的绝望。
“妈!你总是这样说! 我不是你儿子还能是谁!妈!”
“你走吧!”
吴江还欲再说,却被一双素白的手拦下了。
“十年了,你还不醒悟吗?”
孙姑娘的声音干干净净,甘冽得如同那一日的乌苏里江江水。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孙姑娘将男人带到了灵魂小肆,引他坐下。
“你还不醒悟吗?吴勇。”
“我是吴江!我不是吴勇,我——不是——不——”
吴江、不,吴勇痛苦地抱着头蹲下身去,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嘶吼。
孙姑娘淡漠地看着他,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深深怜悯。
“其实,非要说你是吴江也是可以的。”她幽幽道。
十年前,吴江为了救李老爹被江水冲走,吴勇拦住了想下去救吴江的英子,那一瞬间,说不清为什么,不经意间积攒的嫉妒和愤恨突然就涌上心头。
所以他犹豫了,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吴江死了,就再也没有人总比他优秀了!
如果、吴江、死了!
吴江真的死了,尸体都没找到,吴勇觉得自己是应该高兴的。
可是在吴江的葬礼上,英子甩开了他的手,说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两句话。
一句是,你觉得你值得他把你当兄弟吗?
另一句是,咱俩完了,我不能爱一个害死自己兄弟的凶手。
八
吴勇疯了,他逢人就说自己是吴江,说吴勇死了,死在乌苏里江,他离开了东北,回到了南方的城市。
彼时吴家已经散尽家财,只剩下老夫妻俩,听闻吴江身死的消息,吴家父亲悲痛之下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去世了,老母亲闭门谢客,一个人守着青灯古佛日日诵经念佛。
“你知道灵魂是什么吗?”孙姑娘问道,这个问题她问过许多人,但是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
“是因果和执念。”出乎意料,吴勇居然回答了出来。
“不错。”孙姑娘颔首,“这世上能证明一个人存在过的,只有执念和因果,执念无法复制,可因果却是可以转移的。当年,你出于极大的愧疚之心,将自己当成了吴江,这其实是对他身上所纠缠的因果的一种继承,或者,从这一角度来说,你说你是吴江,也没有问题,你是一半的他。”
“可我终究不是他。”吴勇颓然地将脸埋进手掌心。
十年大梦一场,他重新陷入了悔恨的沼泽。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烹一道菜肴,吃了它,你便能了却吴江一世的因果,你可愿意?”
吴勇久久不语,久到孙姑娘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终于抬起头。
“我很怀念当年那顿开江鱼。”他目光空洞,嘴角悠悠地牵起一抹笑意。
开江鱼的美味,名副其实,可他更怀念的,是那一天,吴江斟满一杯酒,对他说:“我们永远是兄弟。”
孙姑娘挑了挑眉,却听见吴勇继续道:“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他粲然一笑:“我就是吴江,我还要去照顾母亲。”
他站起身,擦了一把脸,步伐蹒跚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