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想你,我想你一次,就难受一次,我不敢回来,我回来之前有多期待,看见你就有多失望,也许是我错了,不,确实是我错了……
一
天刚蒙蒙亮,街角的包子铺就开了门。
吴妈顶着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将热气腾腾地包子从蒸锅上取下来,等待早起的食客们。
吴妈做了三十年的包子,她的包子,面皮发得恰到好处,各式馅料丰富,蒸笼一开,就见白胖均匀的大包子排得整整齐齐,十八个褶子怎么看怎么舒服。
吴妈有个女儿叫陈怡,准确地说,是养女,听说在北京工作,是八一电影厂的演员,演过好几部电影。
外人都说,吴妈母女关系不好,陈怡几年都不回来一趟,偶尔回来,也是吃顿饭就走。
吴妈很瘦,脸上没一点肉,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模样让很多人不敢主动和她搭话,但其实熟悉她的人知道,吴妈是个没脾气的人,卖包子几十年,从不缺斤少两以好充次,价钱也不贵,熟悉的街坊更是会顺手抹个零,街角要饭的老乞丐,要不是靠着吴妈的接济,怕是早几年就饿死了。
上午十点,买早饭的人渐渐没了,吴妈收拾好空蒸笼,顺手把卖剩下的几个包子重新热了热,自己留了两个当做早饭,再给街角的老乞丐捎上两个,便关了门去街尾的菜市场买菜。
回来的时候,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正站在包子店外,咬着手指头看着晾在一旁的空蒸笼。
吴妈远远地站住,看着那小女孩,小女孩转过身来,歪着头笑了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
吴妈有些吃惊,一般的小孩子都怕她,看见她就会哭,所以她才远远地就站住了,没想到这小孩居然不怕她。
“饿了?”吴妈尽量放缓了语气。
小孩点点头:“饿。”
“等等。”吴妈打开店门,拿出给自己留的包子,塞给了小孩。
小孩抓住一个包子啃了一口,看见吴妈盯着他,又咧唇一笑,递上另一个:“你也没吃早饭吧?”
吴妈愣了一下,忽然就扭过头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二
陈怡近日接拍了一部母爱题材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小孩和后妈之间发生的故事,她饰演成年后的小孩。
故事基调很悲伤,小孩幼年丧母,父亲成天酗酒,直到有一天,父亲领回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但小孩对后妈表现出了极度的抵制,拒绝后妈对他的一切好,甚至在后妈怀孕之后将其推下楼梯,导致后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并且终身不育。
父亲盛怒之下将小孩扫地出门,小孩一腔戾气,尝遍艰辛,终于闯出了自己的事业,却在某一天的早晨,遇到了在门外等候了一夜的后妈。
小孩逃避多年的往事一朝涌上心头,她对当年的事心怀愧疚,却不愿认错,后妈却只是告诉她,父亲病重,希望她能回去看看。
霜花还未散去,隔着口鼻中呼出来的白汽,陈怡望着眼前那个不复年轻、微微佝偻的女人冲她笑了笑,忽然间鼻子一酸。
“卡!”
导演有些不耐地叫停,上前来数落陈怡的表情不到位。
没有人知道,陈怡的心思此刻飘向了千里之外的老街。
她想起那个一辈子对她没有好脸色的女人,心口堵得慌。
“你要是像她那样对我笑一笑多好,我是你的女儿啊,你把我当过女儿吗?”陈怡在无人的角落里无声地质问。
三
其实,很多年前,吴妈不是陈怡的养母。
她是陈家的佣人。
陈家早年是世家大族,有钱有势,陈怡是这一辈唯一的孩子,自然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
陈怡的母亲生下陈怡,没有奶水,家里人便找来了刚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吴妈,陈怡是吃着吴妈的奶水长大。
后来世道变了,陈家败落,家破人亡,一夜之间陈怡从千金大小姐变成了孤儿,身边只剩下一个自小便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吴妈。
吴妈的家人也没了,她独自一个人收拾东西回了几十里外的老家,陈怡当时还小,虽然怕她,却死死跟着她,三四岁的矜贵小姐,硬生生地走了几十里路,脚都磨破了,却倔强地一声不吭。
吴妈冷着脸掏出两个包子递给她,她其实想说让她走,她养不起她,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陈怡软软地开了口:“你也没吃饭,给你一个。”
吴妈一下子就红了眼睛:“你叫我一声妈,我养你。”
陈怡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脆生生道:“妈。”
陈怡常常想,她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恶劣的呢?
好像没有什么开始,吴妈一直对她没有好脸色,就连收养她,也是自己争取来的,陈怡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里到底有着什么,为什么能够冷硬如此。
她记得早些年的时候,自己很喜欢粘着她撒娇,她最喜欢吃用鸡蛋胡萝卜和木耳做的素三鲜包子,那年头大家都穷,没几个人吃得起这么精细的食物,所以她从不敢开口,只敢在她每个月做那么一回素三鲜包子的时候,偷偷多藏一个。
再后来,陈怡越长越大,也变得越来越敏感,吴妈一个冷冷的眼神,都能让她难过许久,哪怕明知道她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她却再也不愿像小时候那样黏上去撒娇了。
十八岁那年,陈怡离开了家,此后几年,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四
吴妈做的素三鲜包子是一绝。
鸡蛋香嫩,木耳脆生,混着胡萝卜丝丝缕缕的清甜,咬一口便停不下来。
老食客们记得,从前日子艰难,吴妈的包子花样不多,素三鲜这种做法精细的,更是一个月才做一次,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了,吴妈做素三鲜包子就多了,大家很是饱了一番口福。
再后来不知为何,吴妈几乎再也不做素三鲜的包子了,有老食客问起,吴妈便说,年纪大了,忙不过来。
近来吴妈的身子不大好,每日做的包子数量大为减少,食客们不得不早起排队才能买到,不过很快食客们就发现,吴妈近日所卖的包子,居然只有素三鲜的。
某一个清晨,吴妈卖包子的时候突然倒地不起,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背起来往医院送,她浑身瘫软没有力气,一只手却死死扣着蒸笼,牙关紧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口,众人以为她看见了什么,可是路口分明什么都没有。
吴妈在医院里平静地走了,没留一句话。
五
陈怡难得有了两天的休假。
戏还没拍完,卡在了最后女主角和后妈相处的一小段,导演说陈怡演不出女主角那种愧疚中带着不甘的感情,当她面对剧中的后妈时,像一个被亲妈抛弃的委屈的女儿,这不是他想要的,导演让她趁着休假好好琢磨琢磨。
“妈,你说,愧疚中带着不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觉得我不懂。”
陈怡靠着墓碑自言自语。
吴妈三年前走的时候,她不在,等到她接到消息回来,却只见到了一捧骨灰。
那么冷硬的一个人,就化成了那一小捧柔弱的灰烬。
陈怡当时疯了一样扑上去打翻了骨灰盒,她用力地抓住那些柔软的灰烬,她就想知道,那些灰烬里,有没有一些是属于吴妈的心脏的,她的心那么硬,硬到连死都不让她知道,她的心化成的灰,也比别的灰要硬一点吗?
陈怡被人拖开了,吴妈的葬礼是街坊操办的,陈怡像一个茫然的路人,没有人理她,她一个人在老街上游荡,试图找出一点点吴妈存在的蛛丝马迹。
她给街口的老乞丐放下一点零钱,却被老乞丐捡起来扔了回去,零钱砸在她的鞋子上,像是某种厉声的嘲讽,陈怡落荒而逃。
她走进包子铺,看见里面略有些凌乱的蒸笼,和几个没来得及卖出去,如今已经发了霉的包子,掰开看,全部是她最爱的素三鲜馅儿的。
她终于记起来,从前她喜欢吃素三鲜馅儿的包子,吴妈每个月都要跑老远的路去买当时难得一见的木耳回来做,后来日子好过了,两人关系也生分了,陈怡再也不提自己喜欢吃素三鲜馅儿的事,可是似乎只要她想吃,总能随时吃到。
她曾以为那是因为素三鲜的包子是店里的招牌,可是多年之后她偶尔会不说一声就突然回家,每每那时,她却从来吃不到素三鲜的包子。
不对,她想起来有一次,她下午走了,把钥匙忘在了家里,又回来拿,当时吴妈从厨房急急地站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她拿了钥匙就走了,现在想想,当时吴妈身后的,正是调到一半的素三鲜馅儿。
陈怡靠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说话:“妈,其实你对我挺好的,当年我感觉不到,只在意我看见的,我以为你讨厌我,总是拿冷脸对我,这让我很难受,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你。”
“可我其实很想你,我想你一次,就难受一次,我不敢回来,我回来之前有多期待,看见你就有多失望,也许是我错了,不,确实是我错了……”
陈怡低下头,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碑座上:“可是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
六
陈怡靠着墓碑睡了一夜,凌晨的时候下起了雨,淋了个透,她发起了高烧,腿脚发软,挣扎着想要走出墓园,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眼前一黑,就靠着墓碑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儿。
她走出卧室,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一身少见的对襟襦裙在老灶前忙活,白汽氤氲间,姑娘的身影模糊不清,她想起来很多年前,吴妈也是这样在老灶前忙活,蒸出一笼又一笼的包子。
那时候,吴妈还年轻,她还小,她还能抱着吴妈撒娇。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孙姑娘放下蒸笼,声音隐在白雾里,有些飘忽不定。
陈怡豁然惊醒。
灵魂小肆,一家存在于传说中的小肆。
她这是……
孙姑娘的身影走出白雾,变得清晰起来,一张素净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看着那笑容,陈怡却无端发冷。
“你母亲,在我这里留下了一点东西,她既想给你看,又不想给你看,犹豫了一辈子,最后交于我来决定。”
孙姑娘牵着陈怡的手坐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陈怡却分明看见,她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怜悯。
“原本,凡人的事情我是不应该参与的,不过她既然交于我来决定,那我今日,便随了自己的心意,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她伸手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卷玉简,信手翻开,露出其中一支。
光华流转,她伸出玉白色的手指,采撷起那一缕光华,轻轻按在陈怡的眉心,陈怡惊了一瞬间,随即昏睡了过去。
七
陈怡在一阵剧痛中醒来。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双眼,发现有人抱着一个襁褓向她道喜,说她生了个儿子。
陈怡一愣,却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撑起身子,接过那小小的襁褓,巨大的喜悦将胸腔填得满满的,她感觉到自己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怀中那个皱巴巴的婴儿。
有人进来,唤她小茹。
小茹,是吴妈的闺名,这陈怡是知道的。
所以,这是吴妈的过去?
陈怡震惊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微胖,和她所认识的那个干瘦冰冷的模样判若两人。
未出月子,就发现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整夜整夜地哭,吃奶也只吃一点点,瘦的皮包骨头,大夫来看了,说是先天不足,好好养着,或许能养大成人,但也肯定是个病秧子。
吴妈没日没夜地守着孩子,费尽心力想要让他多吃几口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一日,吴妈正抱着孩子哄,屋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一人叫道:“没什么事情比陈老爷家大小姐没奶喝更重要了!”
又有一人说:“可我们家孩子还不满月,又是个体弱的,离不了母亲啊!”
先前那人冷笑了一声:“病秧子还养了做什么,给我们家大小姐做奶娘,包你全家一辈子吃喝不愁。”
吴妈抱着孩子往屋里躲,耳边听得外面一阵乒乒乓乓地声响,也不知是谁和谁打了起来,突然眼前一黑,有人狞笑道:“原来躲在这里,让我好找!”
说罢便蒙上头罩将她扛了出去。
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大哭,吴妈拼命挣扎,却被一个手刀打晕了。
吴妈就这么被掳到了陈家,给陈家大小姐做了奶娘,陈家倒也信守承诺给了她夫家不少财物,夫家托话给她,说孩子好好的,让她不要担心,她虽然止不住地担心,却毫无办法。
陈家的大小姐和她的儿子完全不一样,有着健康红润的脸颊,哭声响亮,吃得也很多,她喂了几日,便喜欢上了这个爱笑的孩子。
过了半年,她终于得到允许回了家,满心欢喜地想要找儿子,却只看见屋后多了一处小小的坟茔。
丈夫目光躲躲闪闪:“大夫说了,孩子是先天的不足,养不大的,没奶吃,老生病,后来就……”
吴妈一声不吭,一双眼睛阴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被她盯了好一会儿,恼怒道:“不就是个孩子么?死了就死了,再生就是了!”
好半天,吴妈才说:“那你找别人去生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回了陈家,再也没回来。
八
吴妈自那一日后便再也没有笑过,她越发地消瘦起来,原本灵动的一双圆眼睛因为消瘦变得很大,阴测测地让人生畏,只有陈怡不怕她,天天粘着她。
后来,陈家被人告发曾经欺压穷人,霸占耕地。
说起来,哪个世家大族没这些腌臜事儿,在那个人命比纸薄的过去,这点事儿没几个人会放在眼里。
然而,在那个敏感的年代,一纸罪状,就将这个世家大族彻底打落了尘埃。
告发信是吴妈写的。
陈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风光的陈家大小姐也成了没人要的野孩子。
吴妈站在萧瑟的陈家大门口,似哭非笑。
她低声说,儿子,妈给你报仇了。
然后一扭头,她看见了蹒跚学步的陈家大小姐。
陈怡还不知道自己的家已经没了,她只喜欢跟着吴妈。
吴妈说:“我恨你,恨你全家。”
陈怡听不懂,歪着头对她笑。
吴妈说:“我要走了,你是死是活跟我无关。”
陈怡仍然听不懂,跌跌撞撞上前牵住了她的衣角。
吴妈扭过头,眼泪滚下来:“我对不起你。”
陈怡咿咿呀呀,抱住了她的大腿。
九
“现在你知道这些年,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你养大的吧!”孙姑娘起身进了厨房,包子熟了,一个个白白胖胖,十八个褶子齐齐整整。
拿碟子盛了两个,递到陈怡面前。
“她恨你,更恨你的家人,可她又知道你是无辜的,又或者说,她对你是有愧的。”
“我懂。”陈怡打断孙姑娘的话,伸手拿过一个包子。
咬一口,鸡蛋的香味混合着胡萝卜的清甜,是她幼时最爱的味道。
“谢谢你。”陈怡吃完包子,起身深深地鞠躬。
假期结束了,陈怡回到了剧组。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回忆着吴妈的过去。
愧疚中带着某种不甘的恨意,她终于理解了这种感情,她看着眼前的后妈,她有些局促,手脚不知道该往哪边放,又有些无力地愤怒,这不该是她的错。
她只能冷着脸,藏起自己心中的情绪,像吴妈过去的二十几年一样。
走过花店的时候,后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盛放的康乃馨,她冷冷地瞥过去,后妈柔柔地笑着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她却走进店里,买下了那束康乃馨。
“卡!过!”导演在那边喊。
陈怡低下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道:“妈,下辈子我做你亲生女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