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凉,江南的大小湖泊里莲叶森森,不见了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倒是长满了碧绿饱满的莲蓬。
江南人好莲,莲藕可炖汤,莲叶可入茶,便是莲花瓣也可取馨香一缕入五味菜肴,让餐桌平添许多文雅之气,至于那鲜甜清香的莲子,更是江南人的心头好。
孙姑娘划着船来到岸边,捡起几支饱满的莲蓬,分给湖边玩耍的小孩子,嘱咐他们不要靠近水边,孩童们嬉笑着散去,孙姑娘拴好小舟,扭头看向湖边垂柳下怔怔伫立的那人。
那是个已过花甲之年的女子,她斑白的头发用一支青玉莲花簪细致地盘在脑后,身上裹着一件浅棕色风衣,足下是一**白色的精致方跟小皮鞋。
她背挺得笔直,一只手虚虚拽着一根柳枝,久久凝视着湖心深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孙姑娘走上前去,伸手递给她一把莲蓬,对着她诧异的眼神笑了笑,转身背起一筐莲蓬悠悠离开。
一
乔栀出生那年,家道中落了,父亲一腔爱国热情,倾尽家产支援抗战,仆役散尽,田产变卖,偌大一个书香世家成了再普通不过的小门小户。
母亲柔婉,虽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半句怨言没有,换上耐穿耐洗的粗布衣衫,计算着每日的开支,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家中银钱不富裕,书籍倒是富裕得很,乔栀自幼便在书堆里长大,又得大家闺秀的母亲言传身教,骨子里自有一分卓尔不群的书生傲气。
小楼后面有个荷花塘,常有人来采莲嬉水,母亲不允乔栀与那些普通人家的小孩一同疯玩,乔栀便常常抱着本书坐在二楼临水的窗边,一个下午都翻不了一页,心神全落在那片郁郁葱葱的荷塘里。
“给你。”
有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女孩站在窗外,用一根细细的棉线,抛上来一束新摘下的莲蓬,还带着湖水的湿意。
乔栀还未开口,那女孩嘻嘻笑着走向湖边,像一尾灵活的鱼,一个猛子扎到了湖心。
剥开外皮,莲子嫩白水灵,拈一颗放嘴里,甘甜清香,满满都是湖水的清新气息。
那女孩名叫吴句,名字是乔父取的。
吴句的父亲原本是乔家一名仆役,乔家散尽家财之时,给了他一笔钱,几年下来,竟然把个小本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逐渐成为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乔父心高气傲,见不得吴家在乱世中不择手段地赚钱,这两年逐渐断了来往,连带着乔栀与吴句也鲜少一处玩耍。
乔栀继承了父亲的性子,对吴家的商贾气嗤之以鼻,吴句却自幼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乔栀不理她,她便三天两头地找个由头来撩拨她。
嘴里猛然洇开一股苦涩,乔栀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去掉莲心。
她记起来,从前,总是吴句剥好莲子去掉莲心再给她吃。
远处隐隐传来吴句爽朗的笑声,乔栀忍不住又剥了一颗莲子送入口中。
二
从前乔家还是蓊蔚洇润的士家大族之时,每至中秋,家中总要做上许多月饼,人人有份,乔母心慈,还会额外做上一些分给周遭的穷人。
乔母是广东人士,嫁到江南之后,带来了广式月饼的做法,乔栀和吴句最爱那莲蓉馅儿的。
今年家中困窘,母亲只做了寥寥几个月饼,乔栀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衣食无忧的乔家大小姐了,如今,她们和昔日接济过的街坊没有差别,隐隐的,乔栀心中第一次对父亲生出一些怨怼来。
乔栀分到了一个月饼,深深地闻了几口甜香气,偷偷咽了一口口水,没有吃。
等到明月初升之时,乔栀披着一身月华,揣着那块月饼偷偷出门了。
果不其然,荷花塘边上,一个人毫无形象地坐在那里,踢踏着双腿,看着又圆又大的月亮轻轻唱歌。
她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这是乔栀从前教她的。
听见脚步声,那人扭过头,一笑,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我就知道你会来。”
乔栀不说话。从前,每年中秋她们总要偷偷跑出宅院,来着荷塘边上赏月吃月饼,如今两家关系疏远了,乔栀也不好与吴句太过亲近,可这每年的中秋一起吃乔家独有的莲蓉月饼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乔栀伸出手,递给她那块月饼:“给,我要回去了。”
吴句急了,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这怎么行,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她掏出一把小刀,认真地把月饼分成两半,欢天喜地地拿过一半,几口就下了肚。
乔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没吃够,往年都是管饱的,可如今……
她递过自己那半块:“你吃吧,我来之前吃过了,吃不下。”
吴句咽了咽口水,摇摇头:“不要,月饼要分着吃才叫团团圆圆,再说了,你肯定没吃。”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吴句嘻嘻笑着在她嘴唇上抹了一把:“你吃没吃,我一摸就知道。”
乔栀有些气恼地转过身,半晌,小口小口地把自己那半块吃了,莲蓉馅儿很香,果然两个人吃味道更好一些。
看了一会儿月亮,有些无聊,吴句又唱起歌来,唱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道:“小栀,你跳个舞吧!像小时候那样,我唱歌,你跳舞。”
“不要。”
“我的大小姐,你就跳一下嘛,我都多久没看见你跳舞了……”
乔栀忸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跳了。
少女身段未成,却自有一份轻盈灵动,在水色月光里,在吴侬软语的歌声里,翩翩起舞。
三
中秋之后,时局骤然紧张了起来,乔父的一篇檄文激起了无数学子的爱国热情,短短几天,爆发了数次学生游行。乔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暗杀他,不得已离家避祸。
乔栀无数次看见母亲深夜坐在灯下偷偷抹眼泪,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也知道她根本无从安慰。大家小家,丈夫既已做了选择,做妻子的便只能默默承受一切。
这一日,母亲心神不宁了一天,晚间的时候,突然有人来传信,母亲只听见了一句,便昏了过去。
这一日,乔栀失去了父亲。
乔母醒来后没有哭,沉默地料理了乔父的后事,只是乔栀夜夜守灵至后半夜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总有人在耳边隐忍地抽泣。
乔栀忍不住想,母亲付出的柔情和眼泪,真的值得吗?
头七那晚,夜风很大,半夜时分,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是吴句。
她满脸泪水,扑倒在棺木前,二话不说砰砰磕头。
乔栀吓坏了,竟忘了去扶她,半晌,却听见乔母长长地叹了口气:“起来吧!再怎么,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乔栀这才知道,乔父当初藏在乔家老宅的地下室里,而吴句的父亲,恰好知道那么一个藏人的绝佳场所。
吴句额头红红的,总是挂满笑容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惊慌失措地握住乔栀的手:“乔栀,你得离开,那些日本人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必须离开,我带你们离开!”
乔栀下意识挣开她的手,说不清心中的感觉。
乔母淡淡地望着吴句,神态如从前一般端庄:“吴小姐,谢谢你,我们不会走的,最多无非是个死,都死了一个了,还在乎多几个吗?”
吴句如遭雷击,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看看乔母,又看看乔栀,语无伦次,不知所措,最后只能抱着膝盖呜呜地哭。
吴句不顾乔家人的冷眼,吃住都在乔家,她想着,那些日本人总归会念着与父亲生意上的交情,不至于连她一起下手,她留着一日,乔栀就安全一日,哪怕乔栀不与她说一句话,甚至不看她一眼,也无妨。
四
吴句终究是高估了父亲的地位。
她自睡梦中被惊醒的时候,暗杀的人已经潜入了屋子里,她摇醒乔栀,拉着她躲到厨房的水缸里。
等到贼人远去,吴句拖着乔栀爬出水缸的时候,乔家老小已经尽数毙命,吴句拼命捂住乔栀的哭喊,最后一个手刀把她打晕了,半拖半抱地带了出去,直奔渡口。
渡口只有一艘船,吴句知道那是一艘偷渡的船,目的地是美国旧金山,船上都是些穷苦的劳工,活不下去了,梦想着远走异国博一个未来。
没有选择,吴句带着乔栀偷偷钻了进去。
乔栀醒来的时候,她们已经置身于茫茫大海。
吴句知道乔栀恼她,便离得远远的,尽量不去她眼前招她烦。
有个年轻的劳工名叫黄谦,习过武,他见乔栀柔柔弱弱的,对她很是照顾,吴句看着乔栀在他的照顾下气色一日日地好起来,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这种偷渡的劳工船上食物和水很少,人却很多,主家为了赚钱根本不顾劳工的死活,到一个赚一个,死一个扔一个,茫茫大海,乱世那点可怜的法制光芒还照不到这么远的地方。
船行一月,劳工居住的底层船舱的环境越发恶劣,每日到甲板上放风,入目全是无边无际的蓝天碧海,乔栀心中一片荒凉,所幸还有黄谦温言宽慰着她,吴句依旧沉默,远远地跟着她,也不说话。
又过了几日,粮食不够了,每人每天只够一顿,劳工中大多是正值青壮年的男人,一个个饿得受不了,便去抢别人的,这一日黄谦有事离开了一会儿,乔栀和吴句的饭食就被抢了,吴句像护崽的母兽挡在乔栀身前,挨了好几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黄谦回来后想要理论,被乔栀拉住,双拳难敌四手,忍一时是一时。黄谦叹口气,偷偷走到隐蔽处,给了乔栀一块硬邦邦的月饼。
“凑合吃吧,这个耐放,虽然硬了一点,但还可以吃。”
乔栀沉默地接过,半晌不语,到了后半夜,众人都睡熟了,她偷偷掏出那块饼,塞给了吴句。
吴句直勾勾地望着乔栀,眼泪无声地滚下来,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笑得一口细碎的白牙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她把月饼掰作两半,递给乔栀一半。
乔栀摇摇头:“我吃过了。”
吴句伸手在她嘴巴上抹了一把:“骗人,你没吃。”她固执地把一半塞到乔栀手里,自己三口两口吃完另一半,含含糊糊道:“再说,月饼要分着吃才好。”
那一日后,乔栀还不大搭理吴句,可吴句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子,她像块牛皮糖一样死死粘上了乔栀。
最近几日船上不太平,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吃不饱和主家刀兵相向,最后被凶悍的水手杀了扔进海里喂了鱼,船舱里的气氛越发诡谲起来,黄谦带着她们远远躲开众人,尽量忍气吞声。
终于,某夜船只刚刚驶出一场暴风雨,船上的水手们精疲力竭,劳工们高吼着夺船,带着各式木棒铁棍作武器一拥而上。
枪声和血腥味在这片最黑暗的海上弥漫,吴句搂着乔栀躲在角落里,黄谦在一旁拿着一根木棒警戒。
天边曙光初现,船上的战争宣告结束,劳工们夺取了船的控制权。
“你们没参与抗争,不配得到我们抢来的食物。”
为首那人手里拿着一块面包,丢在黄谦面前,一脚踏上去,碾得稀烂。
黄谦摇摇头:“我们不需要额外的食物,只需要你们带我们到港口就好。”
“可以啊,拿你身后那两个小娘来换。”众人带着血腥味的笑声在甲板上回荡。
“不可以。”黄谦后退两步,悄悄靠近吴句,“等下你带小栀出去,抢一艘舢板快走,这片海域常有货船经过。”
“那你呢?”乔栀抖着嘴唇,“你怎么办?”
黄谦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别担心,我殿后,等你们走了我就抢个舢板去找你们。”
五
黄谦终究还是食言了,乔栀和吴句在海上漂了一天都没有等到他,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入夜的时候,乔栀发起了高烧。
没有食物还好,没有淡水却要命,吴句逮了一条鱼,接了一点鱼血喂给乔栀,昏昏沉沉的乔栀被腥臭的鱼血呛得干呕不已,一口也咽不下去。
吴句无奈,自己喝了鱼血,生吃了半条鱼,恢复了一点体力。
茫茫大海,小小一叶舢板脆弱得不堪一击,吴句只能在心里祈祷不要下雨。
后半夜的时候,乔栀烧的更厉害,浑身跟着了火似得滚烫,整个人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微弱的星光下,吴句看见乔栀的脸白得没有人色。
沉默片刻,吴句咬牙掏出随身的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乔栀烧的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一股咸腥的液体流出口中,不算好喝,却还能忍受,干渴了一天的唇舌贪婪地舔舐吸吮着,温暖的液体流入身体里,燥热又畏寒的身子也松快了一些。
“你可真是我的大小姐。”吴句苦笑着,包扎好手腕,将乔栀搂在怀里,感受着乔栀平稳的呼吸。
忽然,乔栀迷迷糊糊叫了一声:“黄谦。”
吴句愣了愣,更紧地抱住她,嘴里应道:“在呢在呢,别怕。”
又过了一日,乔栀依然高烧不退,吴句腕子上的伤痕又增了两条。傍晚的时候,天边远远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影子,那是一艘庞大的货轮。
吴句欣喜若狂,脱下外衫拼命挥舞大喊,眼看着那货轮越走越近,却陡然拐了个弯,偏离了方向。
吴句愣住了,可她也明白,这么远的距离,她们只有一个连船桨都没有的舢板,大船上的人很难注意到她们。
乔栀蜷成一团,浑身微微发抖,好看的眉头紧皱着,脸色蜡黄。
吴句咬咬牙,心中有了决定。
她给乔栀最后喂了一回血,死死缠住腕子,又脱下衣衫裹住乔栀,喃喃自语道:“希望你的运气够好。”
昏迷中的乔栀喃喃喊了一声,吴句听见了,依然是在喊黄谦。
吴句一把搂住她:“没良心的大小姐,就知道黄谦,黄谦死啦,我也要死啦,你能不能想一想我?”
乔栀没有反应,吴句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半晌,伸出一只手,遮住乔栀的眼睛,轻声道:“你就当我是黄谦吧!”
说完她轻轻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极轻、却极郑重的吻。
吴句一跃而下,溅起几缕水花。
她从来没有游得这么快过,单薄的身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海水里浮浮沉沉,迅速靠近远方的船只。
游至一半的时候,她察觉到腕子上缠绕的布条松开了,伤口崩裂,鲜血丝丝缕缕地散开,隐隐有巨大的鱼类在附近逡巡。
吴句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但她仍机械地往前拼命游,她不知道周围那只可怕的食肉动物什么时候会窜上来,在那之前,她只希望能尽可能地离船只近一点,再近一点……
货轮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海面上的动静,吴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了乔栀的方向。
六
城南深巷有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
新鲜的莲子去心蒸熟,碾压成泥,过铜丝小筛,筛成细细的莲蓉,加油和砂糖一道文火慢炒,直炒至浅黄松软,甜香扑鼻。把莲蓉馅儿包进做好的饼皮之后,用模具压出花色,入炉烘烤。
孙姑娘把一枚刚刚出炉的莲蓉月饼放在那人面前,她笑了笑,拿起小刀,将月饼切作两半。
花甲之年的乔栀悠悠叹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别看我一辈子写了那么多风花雪月,其实我终身未婚,连恋爱都不曾谈过,最初那几年,我记得黄谦多一些,总想着他要活着,嫁给他也不错。
可后来,我却慢慢忘了他的脸,唯有吴句,像刻在我的骨头里一般,她的每一个小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清楚地记得。
那一日,我分明离她很远,可是她被鲨鱼吞入腹中的模样却好像就在我眼前发生一般,这么多年,我就想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海底,该多冷啊!孙姑娘,我知道你的规矩,我别无他求,只求让她能魂归故里,再与我见上一面就好。”
孙姑娘点点头:“你吃了这一半月饼,她就回来了。”
乔栀柔柔地笑着,小口小口地吃着月饼,松软香甜的莲蓉入口即化,是半个世纪没有吃过的味道。
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孩悄然出现在桌边,大大咧咧地拿起剩下半块月饼,吃得眉开眼笑:“大小姐,给我跳个舞吧,我给你唱歌。”
“好。”乔栀眼中带着泪,脱下那件风衣,露出一身青花旗袍,宛如一支出水青莲。
她并不年轻的身躯在这一刻变得柔软灵活,和着少女的歌声,像初秋濒死的华美凤蝶,翩跹起舞,有光芒自她的身躯逸散开来,逐渐化为虚无。
女孩软糯的歌声悠悠回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孙姑娘悄悄起身离开,她的手上握着一张报纸,一张标题为“著名华侨女作家乔栀病逝于旧金山家中”的新闻占据了半页,时间是七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