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都在渡人,为何自己迟迟不肯上岸?
一
燕子归来的时候,孙姑娘离开了山里的小院,将已然长得郁郁葱葱的人参苗移到了深山里,在那里,它将从一株无知无觉的普通药材开始,重新吸收天地灵气,等待这一世的造化。
漂泊日久,又因战乱久不入世,现今天下太平,该回去金陵城看看了。
孙姑娘独自一人慢慢地走,走了近两个月,到长江边上的时候,已是五月初了。
过了江就是金陵城。
孙姑娘走的是一条古道,古渡口被层层叠叠的芦苇掩盖,罕有人迹。
透过江上迷蒙的白雾,依稀可见古城的城墙,当年离开的时候,这里正是人间地狱,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正在进行,不知今日的古城墙上,是否还残留着当初的血迹?
孙姑娘记得古渡口上有个船家,嗜酒如命,偶尔渡些客人,有酒便要酒,没酒便要点钱去买酒,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等到黄昏时分,果然江心飘来一叶扁舟,轻得像一片苇叶,舟上的人大袖飘飘,颇有几分风姿。
这水妖,倒是逍遥依旧。
不错,这嗜酒的船家是个水妖,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诞生在江中的精灵,修炼了不知多少年,竟修成了水妖之身,本事不俗。她生性颇为洒脱,当年与孙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走得近了才发现,舟上的人不是那水妖,而是个长相清秀的道士。
孙姑娘沉吟了一下,缓步上了船。
船至江心,那道士忽然道:“如今还会来这里等船的,大抵是她的故人,姑娘你是?”
“我姓孙。”
道士手中的船桨直直掉了下去。
“孙姑娘,原来是你。”
“是我。”
“孙姑娘,你能救她吗?”
二
小道士是茅山上的道士,自幼长在茅山,十八岁那年,师傅说,山下妖魔横行,你下山斩妖除魔去吧!小道士便带着一把桃木剑下山了。
无巧不巧,他走到了古渡口。
好死不死,那水妖见他是个俊秀的小道士,居然一时兴起调戏了两句。
小道士嫉恶如仇,当场祭出了桃木剑。
水妖几百年来什么没见过,这点道行她还不放在眼里,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攻势,丢掉桃木剑,又趁机在他脸上揩了把油,笑得花枝乱颤。
小道士又气又怒,心道师傅说得果然不错,这世道果真是妖魔当道了,我堂堂茅山门人,岂能容你这妖物横行长江,戕害性命?
水妖看他真生气了,又看了看已经漂远了的桃木剑,有些不好意思,顺手递给他一个船桨:“真不好意思,把你的剑弄丢了,这船桨也是桃木的,你要不自己削把剑?”
小道士瞠目结舌。
恰在此时,江中有人落水,浮浮沉沉挣扎了数下,就被一个浪头给压没了顶,水妖便不再逗小道士,大袖一挥风骤起,推着小舟去往江心。
小道士又惊又怒,以为这水妖要去害人性命,正要过去就见水妖袖子一卷便把人捞了上来,粗鲁地横在小舟上,踢了两脚,那人哗啦啦吐出一肚子的水,咳嗽几下,缓了过来。
小道士愣住了,这水妖,竟会救人。
远远地,水妖似乎在和那人说些什么,那人惊惶不安地连连点头,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财递过去。
小道士勃然大怒,心道水妖果然是水妖,原来救人是为了谋财!
可她一个水妖要钱做什么呢?
很快小道士就知道了,水妖喜欢喝酒。
竹叶青女儿红,绍兴花雕龙岩沉缸,无不是她心头所爱,时至端阳,水妖拿着刚赚的钱去买了两坛子雄黄酒。
小道士脸涨得通红:“我不喝酒。”
水妖就逗他:“那你跟着我干嘛?”
小道士憋了半天:“斩妖除魔。”
“何为妖魔?”
“既非凡人,便是妖魔。”
水妖笑得酒都呛着了,最终却没再说话。
水妖喝多了就会换上大红色的嫁衣,在月光浮动的江面上跳舞。
小道士打不过她,喝不过她,鬼使神差地又不想离开,相处了几个月,水妖日日在江上渡人,小道士则在岸上渡些执念深重的魑魅魍魉。
水妖总说:“小道士,我也是江上的妖怪呀!你渡了那么多的妖怪,为何不捎上我一个呢?”
小道士气结:“哼。”
水妖没什么执念,只在喝醉了会絮叨个念想,说她那年都没能穿上大红嫁衣就死了,千儿八百年没体会过成亲的感受,就想穿上嫁衣成个亲。
这念想,小道士无从渡起啊!
四
水妖近日都不喝酒了,天天蹲在江边满面愁容望着对岸发呆,小道士有些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水妖讥讽:“瞎成这样,怎么混道士这行的?你看不见江南如今妖魔四起,那金陵城上头的晦气都挡住太阳光了么?”
小道士一愣,这才惊觉,就这么插科打诨,每日里渡渡冤魂收收精怪,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想起下山时师傅的嘱托,小道士一身冷汗之余又不免疑惑:
斩妖除魔,妖在哪儿?魔又在哪儿?眼前倒是有个水妖,可这水妖除了喝酒渡人也没干别的。
此刻水妖又说江南妖魔四起,可他分明用天眼看过了,并没有妖魔作祟。
“小道士,姐姐教你,能搅乱这天下的,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异类,而是那些个凡人。”
“什么我们这些异类,你是,我不是!我、是凡人!”
小道士又涨红了脸,急急辩解。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来,姐姐请你喝酒好不?”
“不喝!”小道士余怒未消。
“那姐姐请你成个亲好不?”
“不——什、什么?”
水妖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其实啊,我连自己是个什么精怪都不知道,就模模糊糊有个念想,想穿上大红嫁衣成个亲,这么多年我就一直留在长江上,嫁衣倒是穿得不少,可惜就是没个男人陪我一起穿,再后来,我发现酒是个好东西,我多喝了几年的酒,都快忘了当初的念想了。”
她顿了顿,又道:“可是我现在又想起这念想了,要不你跟我成亲吧!成了亲,我就没念想了,说不定我也能和那些个妖魔鬼怪一样从此无拘无束逍遥世间。”
“你胡、胡说、什么!”小道士满脸通红,说话都磕巴了。
水妖但笑不语,一口喝光了手里的酒,晃晃悠悠飘去江上跳舞,大红嫁衣,踩着月光看起来有些渗人,吓坏了江上的渔人。
“喂,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可以帮你。”冷静下来的小道士隐隐约约觉得水妖心里有事,不然不会说这些话,脑子一热便喊了一嗓子。
“你帮我?你能帮忙跟我成个亲么?”水妖笑得没个正形。
小道士羞愤地扭过头,有些后悔刚刚说了那一句。
却感觉肩上一沉,水妖醉醺醺地趴在了他的肩头:“小道士,我是真想离开了,你跟我成个亲,渡我往生吧!”
半晌没有回应,水妖睡着了,小道士叹口气,俯身背起她往回走。水妖轻得很,仿佛随时都会飘走,小道士忍不住紧了紧手臂。
五
江上越发地冷,往昔零星的炮火逐渐密集起来,小道士从某一夜的梦中惊醒,心生感应,疯了一般往茅山赶。
赶至茅山的时候,山上大火映红了半片夜色,隐隐约约山上有个红衣飘飘的影子。
小道士双目血红地冲上山,在一片火海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道士。
“师傅!”小道士带着哭腔扑过去。
老道士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你走吧!越远越好,这世上的妖魔,不是你我微末之力能对付的,明哲保身,各安天命去吧!”
说完断了气。
小道士状若疯狂地抱着老道士的尸体下了山,一眼就看见了在山下大开杀戒的水妖。
水妖道行深厚,平日里再是随和亲善,也终究是个大妖,红衣长发,双眼血红,白皙的脸上还溅着数点鲜血,乍一看有些狰狞。
山下是一个营地,哪里经得起水妖这般发疯,不一会儿死了一地的人,虽说是些外族人,可是小道士到底于心不忍,上前与水妖缠斗。
水妖杀红了眼,也不解释,小道士心中愤怒,又想起山上看见的那个红影,心中便断定是这水妖不知为何凶性大发毁了茅山。
水妖却不与他缠斗,杀光了人便往江边飞,小道士紧追不舍,心中戾气火山一般喷发出来,只恨不得立刻将她斩于桃木剑下。
水妖上了小舟,去了对岸,古渡口聚了许多人,惊惶不安地推推搡搡,不时被远处的枪炮声吓得抱头鼠窜。
“上船!”
水妖厉喝,胆大的上了船,胆小的却看着她凶厉的模样不敢动弹。
船至江心,小道士居然追了过来,御剑御得歪歪扭扭,上来更是挥剑就砍,毫无章法。
水妖暴怒:“你是不是瞎!你看看这一船的人命,你看看那边,看看那边一城的人命!”
小道士根本听不进去:“妖魔就是妖魔,刚刚才杀了上百人,这会儿又来假惺惺地救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说罢攻势越发凌厉。
“妖魔?何为妖魔?你这假道士,你可知你真身本是茅山上的一株桃木?你凭什么视天下异类为妖魔?”水妖也是被激起了怒气。
小道士却只感觉一股邪火蹭地上了头,怒吼一声抬剑便刺。
船不大,两人打斗片刻船便摇摇欲坠,桃木剑在船底开了好几个孔,再不靠岸怕是要沉。
水妖一咬牙,跳出小船,虚浮在江面上,倾一身功力,护在小船之上,长袖一挥,将船送向对岸。
刚刚做完这一切,猛觉胸前一股灼热,桃木剑透胸而出。
六
刺完这一剑,小道士心中那股子戾气突然就平静了下来,踉踉跄跄地悬在江面上,失手扔掉了桃木剑。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确实不是人类,他本是个桃木妖,受师傅点化才得以修行,可他修行日久,却把过去的事情全部忘了,只因他是那么渴望自己是个人。
那一夜,水妖上茅山,为的是保住那一株桃树,那里有他的根。
“你……为什么不解释?”
水妖看也没看他一眼,一直盯着远方的金陵城,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来不及了啊……你看见了么,那里要死好多人,好多好多,茅山上那些,不是人,是凶手……更多的凶手进了金陵城,我杀不完,更救不完……小道士……你早点渡我往生多好,我就不用看着这一切……”
她的眼里流露出深沉的悲悯,不像个妖物,倒像个菩萨。
小道士忽然明白了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何为妖魔?
不是那些山间精怪,也不是滞留世间的冤魂。
真正的妖魔,就是那些作恶的凡人。
“怎么才能救你?”小道士浑身都在发抖。
水妖身子虚得几乎半透明:“救不了了……或许你可以找到一个姓孙的姑娘,她能救……不,你还是不要找到她的好……”
水妖一点点消散,小道士只来得及用茅山的术法收起一点点的灵魂残念。
七
孙姑娘坐在船头叹了口气:“所以这么多年,你都守在这江上?”
小道士默然不语,时隔四五十年,他模样未变,却再不复初下山时的勃勃生气,倒是有了几分高人的模样。
他拿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两口,是端阳时节的雄黄酒。
这么些年,他就这样守在江上,喝她没喝完的酒,渡她没渡尽的人。
道士闭了闭眼,低下头:“我总想着,多渡一人,多守一日,兴许她就能回来呢?”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希望你遇见我吗?”
“灵魂小肆,烹以灵魂,佐以岁月,凡所愿,无不得。孙姑娘,我愿意付出我的灵魂,只要你能救她。”道士眼睛有些红红的,目光却很坚定。
孙姑娘将那几缕残缺的灵魂碎片撒入江中,星星点点,像萤火一样明明灭灭,微弱的光芒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道士伸出手,徒劳地抓住那些流光,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孙姑娘摇摇头:“这笔生意我不接,她不需要我来救。”
孙姑娘讨了一杯雄黄酒,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尽数倾入江水里。
“她在这江上行善多年,早已与这江水神魂合一,你且再等等,等她归来,她便是这江水之灵。”
道士嘴唇抖动了几下,似哭似笑,最终只是重重点头:“嗯!”
小舟即将靠岸,孙姑娘站起身来:“你一世渡人,何时上岸?”
道士笑笑:“不上岸了,等她回来,我请她喝酒。”
孙姑娘悠悠走远,风里传来道士的低语:“再请她成个亲。”
望着前方久违的老城墙,孙姑娘唇角漾起一丝微笑。真好啊!战争结束了,这金陵城屹立江边,守着千年的历史,岿然不动。
很快,那些死去的冤魂会获得安息,那些善良的人们会得到新生。
水妖会归来,道士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本心,万物开始生长,每个人都将褪去被战乱所蒙上的灰色面孔,变得鲜活起来。
灵魂小肆,也该重新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