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花朝和一名宫人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穆赫章上了马车。景玥适时赶回去,一行人回到大将军府。她在府里的生活一切如旧,只不过每天多了件事:认真检查记录所有吃用之物。五天时间,飞逝而过。第五天一早,她依然一觉天亮,起床后脑子里懵懵的,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记起今天是穆赫非过府拜访的日子。
正午时分,一众女人饭后在花厅续茶。
“近来天天下雨,真让人心烦。”如柳低声念叨一句。
如画哼笑一声,故意刺儿她道:“濛濛细雨更添凄凉意……唉,谁让咱们独守空房呢,”说着,扫了旁边黑着脸的念希一眼,笑道:“不过大夫人最喜欢赏雨了,有大将军相陪,心情一定好的很。”
啪一声,念希重重搁下手里的茶杯,盯着景玥似笑非笑道:“大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其实之前的话,景玥一句没听到,倒是那刺耳的瓷器碰撞声拉回她的神游,忙客气道:“没什么,大概没睡好,身子有些乏。”
不等念希再问,如画噗一声笑出来,挑衅道:“大将军和大夫人真是恩爱呢。真真羡慕死我们了。”话音落处,那四个女人有脸红的、有嫉妒的、有恨得直咬牙的。唯独景玥,一脸莫名其妙。
“哼,你何须羡慕呢?!”念希带着狠意道:“大将军的脾气咱们还不清楚么。哪个进府的姐妹没受过宠?图新鲜再自然不过。连当年如慧进府时,还风光过一个来月呢。大夫人总该比她强些吧。”
“谁说不是呢!”如柳忙接过话去,“慧妹妹来的时候胆子小的,头不敢抬,话不敢说。十来天了咱们愣是没瞧见她长什么模样儿。你说……”
“偏就是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入了大将军的眼。”如画带着醋意跟了一句。
如慧脸色绯红,低头揉着手帕,一言不发。
大家正喝着茶,图钟从外面小跑进来,朝景玥一礼,道:“大夫人,请您跟老奴过去前厅一趟。”
“图管家,什么事?”念希先发话,很有气势的斜睨着图钟。
图钟犹豫了下,答道:“大将军回府了,嗯……穆太医和穆二夫人也到了。”
“什么?!”景玥惊讶的站起身来,强压住心中的兴奋,问道:“你说穆太医和小米来了?!”
“是,”图钟在门口做请,“请大夫人赶快过去吧。那位二夫人一进门口里不停嚷着要见您呢。”
不等他说完,景玥抬脚奔向前厅。
前厅内,穆赫章脸色不善的坐在主座,摆弄着茶杯不说话。穆赫非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也端着茶杯一言不发。赵小米心急火燎的等着想见的人。一片古怪的沉静。
“小米?!”景玥小跑着进了前厅,抬眼看见自己满心挂念的人近在眼前,兴奋道:“真的是你?!你来了。”
“姐姐!”小米见了景玥,悲喜交加。
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历经变故,再相逢处,都忍不住又哭又笑。
“小米你过得好不好?好像瘦了呢?”
“我很好我很好,姐姐放心,”小米抬手擦去景玥眼角的泪珠,悲戚戚道:“咱们好容易见面了,姐姐千万别哭,不然小米也忍不住要哭了。”
景玥嗯着点点头,“好,能见到你就好。只要你过得好,我可以安心了。”
姐妹俩还说着,穆赫章已经走过去,一把拽过景玥在身侧。她俩拉着的手被甩开。
“娘子不必伤感,这不是见着了么。”说着,他带景玥回到主座坐下,转眼对穆赫非道:“你说她们姐妹情深不忍分离,见也见了,话也说了。娘子身体弱,不能再伤心。若无事,不如你们先行回府,改日她好些,再见不迟。”
一番话理由充足却冰冷无情。穆赫非微微一笑,没说话。
小米看过一眼,盯着穆赫章道:“姐姐需要休息,我们自不会久留打扰,不过大将军答应我的话不会出尔反尔吧?”
穆赫章微微一蹙眉,“我答应什么了?”
“让我们姐妹说说体己话。”小米大声回道。
穆赫章哼了一声,“我记得穆二夫人答应我长话短说。”
“没错,”小米眉梢一扬,认真道:“既然是体己话自然该回闺房之内才能说。大将军该说话算数,让小米跟姐姐私下里说几句,片刻即可,如何?”
景玥诧异于小米对穆赫章居然毫无惧意,眼神中甚至带出一丝恨意。
穆赫章似乎也感到小米的敌意,奈何话已出口,沉着脸点头:“穆二夫人说到做到才好。来人,带二位夫人去花厅叙话。”
来的是花朝和月夕。一路到了前厅后的一处小偏厅内,她俩没退出去,站在门口“监视”。
小米看了两人一眼,拉着景玥的手,小声道:“姐姐,当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执意不肯跟穆哥哥在一起,今日一见更不明白了。穆府里有你不想见的人,那这里呢?!小米后悔死了,不该顶替姐姐……”
景玥摇摇头,爱怜的抚着小米的脸颊,“不能这么说,你没抢我的不需要后悔。事已至此,你该做的是好好过今后的日子,其他人其他事不必放在心上,知道吗?”
“姐姐的事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小米一脸着急,又看了眼守在不远处的两个丫鬟,伸手拦腰抱住景玥。
景玥先是一愣,刚想开口,就听小米在耳边低低道:“姐姐别动。”说完,又提高了音量,带着哭腔大声道:“姐姐,小米舍不得你。”
景玥似有所悟,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姐妹俩抱在一起,实则小米把头躲在景玥耳侧,轻声说着:“姐姐中毒的事穆哥哥告诉我了,他让我告诉姐姐,在大将军府有个负责浆洗缝补的魏老太,你把怀疑被下毒的东西带去给她,她会帮你。”
这下,景玥明白了小米对穆赫章的恨意从何而来,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在穆府也一样,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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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离开的第二天,景玥正绞尽脑汁的思索接近魏老太的方法,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一大早,如柳带着如慧登门请安。自从过门,穆赫章特意免去大家早晚请安,虽不知是何原因,却正合了大家的心意。一众女人里,除了如柳和如慧时常来问安,其他人没来过几次。像往常一样,说了几句闲话,那两人起身告辞出去。谁知没过一刻,如慧又折返回来。
“如慧妹妹,还有什么事吗?”景玥好奇的打量着一脸为难之色的如慧,“有话坐下说吧,花朝上茶。”
“不用了,”如慧拿话拦道:“我、我只是……见花园这几日景色正好,不知大夫人想不想去园里走走看看?”
景玥微微一怔,如慧向来只跟着如柳或者其他妾室身后诺诺而行,难得今天肯主动提出邀请,遂笑道:“也好,反正闲着,那咱们去后花园逛逛。”
二人在花园里慢慢前行,如慧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言,景玥满腔心事也一言不发,一堆人走在一起倒比一个人还显安静。
“大夫人……真幸福。”如慧轻声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气中满是羡慕与失落。
景玥愣了下,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轻声一叹,“有时候,眼见到别人的幸福,觉得那种生活是你所期盼、甚至可望不可及的。假若真的换做是你过那样的日子,未必会觉得幸福。”
如慧听不懂话中的含义,眉头微蹙,“大夫人说话真好听,都怪如慧读书太少,不大懂得那些道理。”
“你在家中的时候,没读过书吗?”景玥好奇,穆赫章身边的女人,该不会太差。
如慧脸一红,摇了摇头,“没有。也许大夫人还不知道,我……出身农家,若不是得恩人举荐又蒙大将军见怜,慧儿修几辈子也享不到今日的福。”原来,如慧正是由地方将军举荐入府的,那位将军在一场战役中被如慧的父亲搭救,为了报恩,把有几分颜色的如慧送到穆赫章身边得到他的宠幸。
景玥这下了解了如慧隐忍沉默的缘由,不仅是她天性如此,更因为她有深深的自卑感。遂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出身公卿也好出身农家也罢,在大将军府里都是大将军喜欢的女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
如慧心底明白这不过是安慰之语,叹道:“大夫人心善,待大家极好……慧儿自知身份卑微,又一无所长,不敢跟众位姐姐比肩。只要大将军偶尔想起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景玥心里微微一酸,岔开话题道:“听说妹妹的舞最美,当初进府舞的那一曲‘菱花月’,艳惊四座。怎能说是‘一无所长’呢。别人说什么咱们管不了,你自己千万别妄自菲薄才行。”
如慧眼底的光芒一闪而散,幽幽道:“舞……总有看腻的一天,惠儿知道,大将军不爱跟我说话……我什么都不懂。不像念希姐姐和如画姐姐,是宫里满腹经纶、无所不知的女官。”
话音落处,景玥轻声一笑。
如慧不解,问道:“大夫人为何发笑?慧儿说错了什么?”
景玥摇摇头,“书读多了,也会伤心的。”
这下如慧更不懂了,眼神一片茫然。
景玥不想再做解释,问道:“这样好了,你既想识字念书,不如我自告奋勇做你的老师。咱们每日一处读书练字,权当打发时间,你看如何?”
“真的?!”如慧惊喜的叫出声,忙咬住嘴唇,不确定的问道:“大夫人……是说真的吗?大夫人不介意教我识字?”
“当然了,”景玥点点头,“明天开始吧。”
两人说笑着,不知不觉走到花园侧门,直通下人住的后院。花朝和月夕赶忙上前提醒,让两人往回走。景玥刚想离开,脑子里灵光一闪。停住脚步,扫了眼脚边一排排蔷薇花,定下计策。转身之际,她装作脚下一绊,身子晃了几晃便向着花丛倒去,站在旁边的如慧没有心理准备,让她一拉,两人一块儿倒下去。饶是花朝和月夕反应够快,人未倒地,可慌乱中飘来荡去的衣裙扯进带刺的蔷薇花从。几声刺拉拉的脆响过后,景玥和如慧的裙子被划开几处不小的口子。
“大夫人,赶快回房去换一件吧。”花朝说着,一手掩着景玥的裙子劝她离开。
景玥不作理会,拉住如慧故意惊讶道:“瞧妹妹这裙子,连裤脚儿都露出来了!”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象牙白的贴身长裤露出一片。
如慧脸一红,紧张道:“哎呀,这、这……大夫人?!你的裙子……”
景玥非常满意的见到自己的裙子撕裂的情况更严重,眼珠一转,对花朝道:“裙子都散开了,难道要我们走那么远回去?!你回去拿一条来,我们在这里等。”
花朝和月夕对视一眼,仿佛不放心离开。
沉默之际,如慧突然讷讷出声道:“不如……大夫人,那边就是下人们的住处,让她们去寻件围裙来暂且遮住,省得两位姑娘跑路。”
听她语气如此客气,景玥冷冷盯着一动不动的花朝和月夕,责问道:“是不是这样也不行?还是大将军觉得自己的妻妾衣冠不整在府里走来走去不算失礼?!”
“大夫人言重了。”花朝赶忙松开扶着景玥的手,低头道:“奴婢就去,请大夫人稍候。”
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跟在花朝后面出现在众人眼前。
“老奴见过大夫人。”老太颤巍巍的要下跪。
景玥赶忙虚扶一把。花朝从旁道:“魏婆婆,你替夫人把裙子围好吧。”说着,拿起一件裙子往景玥腰间围过来。
果然是她,景玥一双眼不停扫着低头弄裙子的老太,看她五十来岁,满脸皱纹,眼神却是清明的。正想着如何搭上话,只听魏老太开口道:“大夫人,事出突然,您之前送来浆洗的衣裙没有弄好,只得拿一条希夫人前日刚做成的新裙子暂且替代一下,请大夫人原谅。”
景玥垂眼一瞧,腰上围的裙子果然颜色鲜亮非常,皱眉道:“这……不大好吧?”
“大夫人只是暂用一回,等会儿老奴去取回就是了。”魏老太似无意一说。
景玥立刻会意,点点头,“只好如此。行了,弄好了咱们回吧,走了这一上午,我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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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此这般,跟魏老太接上头,从这时候起,景玥有意无意总会挑剔一回身上的衣裙。好在如慧常来学写字,那墨渍弄脏衣服是常事。下毒的事依旧没有任何进展,凡是景玥偷偷传递给魏老太的东西,两三天后都会被确认为无毒。半个月后,她自觉精神明显困顿,精力短了很多。众人只当她是教如慧给累的,弄得如慧非常自责。念希等人暗地里讥讽两人不安分守己。
夜色降临,景玥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白天如慧写的那些字,嘴边不觉挂出笑意。
“看什么呢?这么好笑?”穆赫章推门进来,一如既往一副淡然表情。
她起身到他身边,如实回道:“在看慧妹妹的字,这段时间她很用功,写的越来越好了。夫君也瞧瞧。”说着,递过纸去。
他伸手一接,看都没看随手扔在桌上,懒懒开口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精神不好,何须如此劳累,她想学去找府里会写字的那些丫头教,不必娘子你亲自出马。”
她心里一叹,浅笑道:“夫君,掌灯了。不如今日去花厅跟大家一起用饭如何?听说希夫人亲自下厨,准备许多夫君平日里爱吃的……”
“不用!”穆赫章语气坚决的打断,“我只想陪着娘子。其他人,随她们去吧。”
一时饭菜上齐,花朝和月夕在门口侍立。景玥记得,自从进府以来,穆赫章每晚都会陪伴自己用餐,不论何人拿任何理由来请,雷打不动。这是他对自己的宠爱?她直觉不是,可又解释不通。正出神,一个冰凉的东西碰到自己手背,她吓得一激灵。
“来,娘子别只顾出神,快喝了这杯。”穆赫章端着酒杯,殷勤的向景玥敬酒。
看着手边的杯子,景玥无奈暗叹,其实自己根本不喜欢喝酒,迟疑道:“夫君,今日可不可以不喝?我……实在有些累。”
穆赫章眉心一动,劝道:“酒可解乏。娘子若觉得累,喝一杯身子会松快些。”
“可是……”
“来,喝吧。”
“夫君,我……”
二人一推一却,谁也没想到对方不拿好,整整一杯酒忽的一下,倒在了景玥的衣襟儿上。她赶忙拿手帕擦起来。半刻,酒沾到手帕上,她抬头一瞧,又满满一杯搁在眼前。
“娘子,不是想扫我的兴吧。”穆赫章笑得冷淡,勉强中带出不耐。
景玥一咬嘴唇,举起杯子,“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仰头干了。
穆赫章神色一松,似乎开心起来,笑着又为她添菜斟酒。喝过两杯,景玥一如既往的头晕起来,然后沉沉睡去。一夜又在睡意深沉中度过,再一睁眼,她缓了很久才清醒过来。花朝月夕进来服侍梳洗更衣。
“大将军去教场了。”景玥陈述道。
花朝点点头,没出声。
景玥眉头微皱,揉着太阳穴,“不知为什么这两天头晕的厉害了些……呵,快成酒鬼了……”话音未落,只觉头皮一疼,抬眼看正握着自己头发的花朝,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这一细微的变化,猛然点亮了思绪。
“对了,上次我说缝制的那个新枕头,不知魏老太做好没有?”景玥轻拍了拍花朝的手,“麻烦你一会儿去帮我问问。要是做好了,让她带来先给我过过目,我这里有个新花样儿,想让她修改一下。”
花朝嗯了声,伺候完早饭,才去找魏老太来。
“大夫人请过目,看这只枕头还合心意吗?”魏老太把枕头递给花朝,花朝再递给景玥。
接过枕头,景玥认认真真翻看一回,笑道:“不错,花样儿虽然普通了些,胜在柔软适度,不像我现在用的那只,又硬又高,睡醒一觉,脖子疼得要命。”众人跟着一笑,听她继续道:“不过我还想要一只比这个大些的靠枕,能在贵妃榻上用的那种。得再麻烦魏婆婆了。”
魏老太没说话,花朝接口道:“大夫人,府里负责针线的人挺多的,要不再找别人试试。奴婢想着魏婆婆年纪大了,眼睛不够用,靠枕个头儿大只怕她来不及做好,耽误大夫人使用。”
景玥扫她一眼,故意沉吟片刻,才道:“你说的也对,婆婆年纪大了是该多休息。”
魏老太一笑,客气道:“大夫人喜欢老奴的手艺是老奴的福气,再多活儿做,老奴也不敢说个累字。”
“魏婆婆这么想我当然开心,”景玥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真累坏婆婆我也不忍心。就照花朝说的,靠枕让别的针线上的人来做。但是有件事还得麻烦婆婆你。”
“大夫人请说。”
“我心里想着一个新花样儿,画出来给你,你带回去指导她们绣好。另外一定把靠枕做柔软些,别弄得跟石头似的。”
“大夫人放心,不知这花样儿……”
景玥也不说话,起身走去书桌边,拿出昨晚沾满酒的手帕,提笔在上面画起来。片刻画好,又拿回去直接递到魏老太手中,嘱咐道:“就是这个。婆婆一定认真指导她们,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花样儿,千万别弄坏了……”
魏老太看了景玥一眼,笑着收好手帕,“大夫人请放心,五日后,老奴定会叫她们把靠枕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