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李双就不爱说话了。
接着又是……生病。
好像是感染还是什么的,李双也不太清楚,她只知道那段时间天天做噩梦,她又换了一次病房,这次居然是6人间,而且也没有小朋友了,都是一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人,他们用灰蒙蒙的眼珠注视着年纪最小的李双,嘴上说着真可怜啊上帝保佑什么的,干枯的脸却没有任何表情。
期待的9月从李双指尖无情流逝,天气越来越冷,李柳兰的眉头也越来越皱,她不止一次和医院的人争吵,内容无非就是要求拖延治疗费。
直到有一天,她喜气洋洋地走进病房,对女儿说以后的医疗费都不必担心了。
“你去干什么了?”李双视线停在妈妈左眼的红肿。
“老本行呗,”李柳兰悄悄转移了话题,把包里的拳套藏得更深。
“妈妈,”李双轻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你们会过得更好。”
李双后面偷偷用李一的电脑查询了新闻,上面说她爸爸驾驶车辆非法运送违禁药品,在警察的抓捕中开枪反击,被就地处决。
蛮搞笑的,开枪和反击这两个帽子,居然能扣在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爸爸头上,还因此夺走了他的生命。
“你不能这么想,”李柳兰生气地打断她,“做父母的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只有禽兽会这样!”
“我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我站不起来,”李双面无表情地张口,“而你们被困在这里,不是因为你们站不起来,而是因为我。”
“你要起早贪黑去打工,是因为我,哥哥每天要在学校和医院往返,是因为我。”
李双平静地说着。
“爸爸死了,也是因为我。”
“只要我死了,你们就没有累赘了,我听隔壁床说这个国家允许安乐死,不然……”
“砰。”
李柳兰的巴掌拍在李双背后的墙壁,而李双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不准再说这种话!你爸爸死是因为阖家联合警察欺负我们!我和你哥哥照顾你是心甘情愿,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拧成一股绳,我们谁也不会放弃谁!听到了吗!”
温热的液体从李双头顶淌下来,打湿她干瘪的心灵。
“可我只会拖后腿,我什么也做不到……”
“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李柳兰抓住女儿失去知觉的脚踝,“今天的康复训练做了么?通用语学多少了?人都说水滴石穿,你现在是什么也做不到,一年后呢?十年后呢?有个人比你还惨,他没有四肢!只有一张嘴,但人家现在是享誉世界的画家!”
“再说了,”李柳兰眼角带着泪,嘴角却高高扬起。
“你是我最重要的女儿,拖后腿又何妨?”
李双咬着下嘴唇,努力隐忍着泪水,但巨大的痛苦淹没她的意志力,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难以相信的残酷命运降临在她身上,但好在她不是孤单一人,她还有两个血亲,属于她的希望仍然存在于世,她决意咬牙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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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悄然到来,医院被装点得很漂亮,戴着红帽子的王医生在李双床尾挂了个漂亮的槲寄生花环,据说这能保佑她早日出院。
已经放假的李一坐在妹妹床头,他们兄妹俩打赌,如果李一能够不间断地将苹果皮削下来,李双明天就要背双倍的单词,反之,这个假期李一不可以再逼着她写作业。
“哎呀……”
“你输了哈哈哈!我不用写作业了!”
“不行,这不算,三局两胜。”
“别耍赖,削果皮还能三局两胜?”
李柳兰笑着在门口听兄妹俩斗嘴,过了好一会,才推开门走进来。
“圣诞节快乐!”
满脸是伤的女人快速地拥抱女儿,又很快分开,坐进了床边的靠椅。
“妈,”李一感觉她看起来不太舒服,“你怎么了?”
“我好得很,”李柳兰疲惫地揉眉心,“刚打完比赛有点累而已。”
李一赶紧把毛毯盖在妈妈身上,李柳兰轻轻抚摸大儿子的脸,心说你和你爸长得真像啊。
“怎么了?”李一帮她换上棉拖鞋。
“小一,有没有恨过我们?”
“没有的事。”
“有没有恨过你妹妹?”
李一看了眼正在看视频的李双,郑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李柳兰露出落寞的微笑,“等我死了,你们两个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你们想要活下去,就要互相扶持。”
“干嘛突然说这种话,”李一赶紧呸呸呸,“一点也不吉利。”
“原来你信这个啊?”李柳兰咯咯笑起来,“以前带你去庙街拜神,你看起来一万个不愿意。”
“那是……以前,”李一顿了顿,“况且嘴上注意点,总归是好的。”
“你还记不记得,”李柳兰的眼睛逐渐失焦,“有一年我们特别穷,把你的零花钱停掉了,你看到我和你爸爸买了香烛祭品拜神,一下就哭了,你说为什么宁可把钱烧给不存在的东西,也不愿意留给你。”
李一半蹲在妈妈身前,摩擦她冰冷的脚背,笑着说记得。
“我当时真是气坏了,觉得有你这个不敬神的孩子,我们家真是完蛋了。”
“嗯,你当时还想打我来着,被老爸拦住了。”
“可是后来,我晚上躺在床上想这件事,我又觉得你说得对啊,神真的眷顾过我们么?你爸爸是孤儿,你外公外婆因病而死,我们坚守的的武艺也没人在乎,我们比蚂蚁还卑贱的人生,居然还想着给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贡?”
李柳兰的泪水慢慢淌下来,“你当时说的那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为什么我们要舍弃一切跟着你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那些老的、旧的东西早该被抛弃了,我们想要活下去,就要向上走,去适应,去学习。”
“但我……我没有料到,上天对我们这么残忍。”
“是我一意孤行,”李柳兰抓住儿子的肩膀,“不要恨你妹妹,也不要……恨自己,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世事无常而已。”
“我……知道了。”
“下雪了!下雪了!”李双拍着被子大呼小叫。
李一走到窗边,雪花在玻璃的另一侧飞舞,乍看有点像烧焦的香灰,最近新起的投影技术在黑夜里升起一头接近百米高的麋鹿,它驮着铃铛和礼物袋,向着月亮仰头,探照灯在它周围交错,这是莱茵科技送给这座宏伟的未来之城的礼物,感谢它托举比钻石还璀璨的人类之梦,很少有人知道,这头鹿的投影登台是按秒来计费的,它只能在夜空下活一个小时,背后消耗的金钱却足够大多数人衣食无忧地活一辈子。
这就是歌莉娅,这就是他们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年。
“妈妈!”
李一听到妹妹的惊叫回头,他的母亲平静地靠在椅子上,耳侧流下长长的血痕,如溪流般蜿蜒。
他颤抖着跪下,目光始终在母亲的脸上定格,李双尖叫着摔下床,医生护士冲进来,撞开他的肩膀,那个一直很坚强的女人像滩肉似的被他们放上担架,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响彻,又在他脑海爆开。
逆行过人群,李一抱住消瘦的妹妹,就像抱着一个襁褓,他平静地看着李双的眼睛,冷酷又坦然地说——
“妈妈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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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戴安娜,假期过得怎么样?”
被搭话的黑发女人回忆起沙滩的日光,和碧波荡漾的海浪,满意地点点头。
“挺不错的,希尔,”戴安娜·王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装,“你也该享受享受假期,总是闷在医院里会变僵尸的。”
“这不是在等你这个王牌回来么?”希尔医生埋头写报告,“我已经预约了,下个月带着我女儿去北极,看看极光,滑滑雪什么的。”
“好好好,那我就赶紧接手你的工作。”
戴安娜坐在电脑前,有条不紊地翻看病历,翻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她停了下来。
“李双?我特意把这孩子最后一台手术做完才去度假的,她怎么还没出院?”
“造化弄人,”希尔看了眼周围,小声地对她说:“就在圣诞节那天,她妈妈来医院看她,结果在椅子上长睡不醒了,我有个同学干法医的,偷偷告诉我,她妈妈的尸检结果缺了个肾,内出血严重,最后查到她去黑市卖肾,还打地下拳……赚的钱都用来付女儿的医疗费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戴安娜听得怔住了,她是记得那个女人的面容的,和她一样的人种,来自同样的家乡,甚至连属相都相同,可她们的人生却天差地别。
“那……患者不是还有个哥哥么?我记得他被威斯顿大学提前录取,按照政策不是有免费住房么?”
“这就不清楚了,”希尔摇了摇头,“圣诞节后,那个男孩子就没有再来过了,一年之内双亲去世,还有个半身瘫痪的妹妹,估计是受不了打击,别是寻短见了。”
“什么?”戴安娜抬高了音量,“圣诞节后就没再来了?那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啊!患者这段时间是谁在照顾?”
“社会福利机构咯,”希尔把目光转回电脑屏幕,“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好的时候给你晴天霹雳让你心灰意冷想离开,但当你真的失去希望的时候,它又会给你点甜头。本来那个孩子要被送到福利院去的,但是她本人反抗情绪很严重,病情也不乐观,政府干脆让她继续住在那里,有护工每天来提供她的吃食,带她到楼下晒晒太阳,对了,你……”
希尔再次回头,戴安娜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穿过熟悉的走廊,戴安娜抱着医用平板,自动门缓缓打开,还醒着的病人不约而同向她看去,角落里有张病床,上面遮着厚厚的帘子,看床脚的名字,就是她要找的小患者。
“嘿,小双?”
对方没有回答,戴安娜掀开帘子的动作尽量轻慢,唯恐吓到她,映入眼帘的女孩并没有睡着,她只是一个人趴在桌板上折纸飞机,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但没有人为她梳头,看着毛糙又凌乱。
“很久不见,戴安娜医生。”李双淡淡地打招呼,眼皮丝毫不抬。
戴安娜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记忆里任性地要求她治好自己腿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瞳孔失去色彩,骨瘦如柴的灰青苔。
“又长大了一点啊,小双。”
李双继续慢斯条理地做着手工,没有回答。
戴安娜的眼珠高速地在她周边扫视,想要挑起一个妥帖的话题,最后她干巴巴地说:“你喜欢纸飞机?我们要不要比赛谁的纸飞机飞得更远?”
李双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把两边的胳膊露出来,平放在桌面,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冻结千年的寒冰。
“打针还是抽血?我准备好了。”
自认为对医院的一切苦楚早已铁石心肠的戴安娜,在这一刻竟然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扯了个慌便仓皇逃离了这个病房,仿佛背后有吃人的猛兽,或是摄人心魄的幽灵,那个孤单的孩子连注视她背影的兴趣都没有,她早就知道没有人会长久地停留在她身边,一切多余的期待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