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三人的紧张不同,卫疏握着临渊,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欢欣。
在神武庄的一个多月,白小娇将他调养得极好。旧日沉疴被治得七七八八,就连夜间惊醒也几乎消失。方才同黎琛的比试只是个热身,此刻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叫嚣着要同眼前这位武林泰斗好好战上一番。
这种迫切的情绪并不全来源于赵怀真对他的杀意。细究起来,这或许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渴望。
自从罗村相遇以来,多数时候他总是形容狼狈。既然她并不嫌弃这刀法,卫疏便禁不住生出了新的念想。
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赵怀真应不至于真拉下脸来取了他性命。是以现下是个难得的机会,让小医仙看看临渊最好的样子。
赵怀真显然感受到了青年躁动的战意。他瞥了眼一旁手按佩剑的李言,心中暗啐:姜岳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愣头青!
段文声名狼藉,卫疏也最多只能算是毁誉参半。赵怀真原以为再说上几句,李言怎么也该同这活阎王划清界限。
他不想与卫疏交手,但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却是非拔剑不可了。
今夜他们尚在界山之中,因此宿在林中空地间。篝火映在一刀一剑上,泛着红光,却全无暖意。圆月清冷地挂在空中,堪堪照亮两人的面容。
卫疏嘴角噙笑,一贯狠厉的刀法添了些恣意,身形也跟着显得潇洒不羁起来。
只是这刀下的力道比往日还重了三分。赵怀真眯起眼,不动声色地将剑捏得更紧一些。段文的影子有些淡去,他眼前的这个青年似是悟出了些不同的东西来,变得愈发棘手了。
刀光剑影之下,两人已过了两百招。卫疏逼得赵怀真使出了紫炎凌威剑的所有招式,却仍探不出他的虚实。不知是不是因为打定了主意要扮演好慈祥长辈的角色,赵怀真似乎一直在避开临渊的锋芒。
心中暗叹一声,卫疏骤然内力外吐,激得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悲鸣。这两百招未曾见血,已是在他意料之外了。只是临渊舞得再好看,该收恶鬼的时候,还是得沾沾阎王的杀气。
白小娇悬着的心又被揪紧了几分。
两人打得飞沙走石,内力卷起的劲风在地上刻下深痕。林玥挽着白小娇的胳膊,拉她远远避开。
李言也不得不退后数步,以免被这愈发激烈的刀风剑气伤到。他离两人最近,一招一式看得甚为清楚,因此心中惊骇也最大。
他自幼习武,勤勉不辍,内力比之江湖上的同辈要深厚许多。但现下卫疏与赵怀真以内力相拼,竟已势均力敌地过了五十招,显然比他还更胜一筹。
如此看来,若非被旧伤拖累,那日与那灰衣头领对战时,卫疏本不至于要以命相搏。
其实卫疏自己也有些意外。他自拜入段文门下的那日起,就与伤病痛苦相伴,多年来已成习惯。现在,那些旧伤暗痛消失不见,他从未想过挥动临渊能如此随心所欲。
他本不该习武的,段文也本不该收他为徒的。临渊是他存活于江湖的倚仗,他日日擦拭,却并不怎么留恋挥刀的感觉。不过今天,他倒是觉出了几分武学的乐趣。
赵怀真虽然动了怒,但自恃身份,对他并未使出杀招。卫疏自知不是对手,却因此打得毫无顾忌。
方才他正面硬接了赵怀真一剑,内力相撞之下,竟让赵怀真面上失色了一瞬。尽管现在五脏六腑都如搅动般疼痛,卫疏眼中却笑意愈盛。
赵怀真似是怒极,下一剑带了十成的内力,破空之声响彻林间。
卫疏双手抵刀,脚下向后滑出数丈,方才堪堪停住。随后他身形一晃,勉强拄着临渊半跪在地,呕出一大片血来。
白小娇呼吸一窒,挣了林玥的手飞奔过去,半跪在他身前。
卫疏眼前发黑,勉力弯了弯唇,张口还未来得及说出“无妨”两字,就被小医仙颤抖的手塞了一嘴的春露丹。
那是白小娇留在身上的最后三颗。此时被她粗暴地一起塞进嘴里,浓郁的异香瞬间充斥着整个脑袋。
卫疏迟钝地想着:手,沾上血了。
他下意识往后瑟缩,肩头却被人扶住。白小娇深吸了口气,柔声哄他:“先坐下来。”
紧紧握着临渊的手慢慢松了劲,神智也随着春露丹的异香渐渐回归。卫疏心中苦笑:终是如此狼狈。
他勉强摆出打坐调息的样子,然后抬头去看眼前的姑娘,却猝不及防撞见了一双泛红湿润的眼。
大多数时候,白小娇都是笑吟吟的样子。即便是苦恼或者气鼓鼓的时候,那双杏眼中也带了三分笑意。
卫疏将春露丹完全咽下,喉头微动,却说不出话来。他想说这次只是看着骇人,状况比罗村初见时却好上许多。但他直觉自己若真这么说了,小医仙可能真会被气哭。
他只得抿了唇,目光越过白小娇,去看尚未解决的麻烦。
赵怀真已收了剑,挥退了上前来的弟子,神色阴沉地看着这边。
“赵掌门,到此为止可好?”察觉到赵怀真尚未完全收起的杀意,李言抱剑挡在他面前,语气一如既往的谦恭。
自知最后那剑已经是自己失了风度,赵怀真得了台阶,似笑非笑地看着李言:“李少侠倒是宽厚。”
李言不答话,目送着赵怀真转身带了栗山派弟子去一边歇下。
一回头,却见南宫轩面色不虞地朝这边走来。邱牧心跟在他身后,神色复杂。
李言眉头紧皱,却见林玥已闪身挡在两人面前。少女同样抱着剑,目露讥诮:“南宫大侠可是也要趁机教训下晚辈了?”
没料到平日温婉的少女忽然发难,南宫轩看了眼面色惨白的青年,心中恨恨:只怪这活阎王生了副好皮相。
他咬牙挤出个笑:“林姑娘倒是情深义重。”
林玥轻笑了一声,不去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朝邱牧心道:“邱少侠可是也想要为挚友来出个气?”
邱牧心慌忙将目光从少女的笑颜上移开,还未开口,脸颊就已泛红。他犹豫地看了看李言,又犹豫地望向南宫轩。
南宫轩见状,温声劝他:“牧心,你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他看了眼李言,继续说:“你师兄素来行事正派,分得清正邪善恶。”
林玥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邱牧心。
李言此时已走到林玥身边。他仍拧着眉,朝自家师弟微微点头。
邱牧心吸了口气,终于开口:“睿霄上月给我来信,说他右手虽废,但并无怨怼。”
此话一出,不仅是南宫轩,连卫疏都惊讶地抬头看他。
邱牧心攥着衣袖,继续说:“睿霄说,他同……嗯,同卫少侠的一战,是有生之年最痛快的一战。卫少侠本可取他性命,亦可斩下他右臂,但最后只断了他右手筋脉,却因此被他重伤了左肩。他还说……”
他顿了顿,望向卫疏:“他还说,他已开始练左手剑,总有一日能再向卫少侠讨教。”
这些都是丁睿霄的私事,若非眼下形势微妙,邱牧心本不想在众人面前提起。但他既然知道卫疏并非南宫师兄说的那般不堪,就实在没办法将这些话继续藏在肚子里。
卫疏低低笑了一声。
在那么多上门寻仇的人里,这位丁少侠可真算是一朵奇葩。多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般行事别扭荒唐,没想到竟真有人领情。
想到这里,卫疏又在心中轻叹:此等一心问剑的纯粹之人,倒是可惜了。
白小娇咬唇看着他,心中愈发酸涩难忍。青年此刻面对面坐在她跟前,因此她看得分明。方才卫疏虽在笑,眉眼间却是无边的落寞。
南宫轩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勉强找回几分往日的风度,捏了折扇道:“咳,丁少侠大度,我等也不好置喙。”
说完,他也不同李言再打个招呼,自顾自转身走了。
邱牧心朝李言微微颔首,也跟着南宫轩离开。不远处,黎琛提着剑,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他自然也听到了刚才邱牧心说的话。避开林玥促狭的目光,少年走到卫疏身前,抓了抓头发,方才轻声说:“今日多谢卫大哥指点。”
卫疏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大哥”叫得愣住,一时没了回应。
倒是白小娇终于笑了开来。她眨了眨眼,对黎琛说:“我师兄说江湖上多的是不打不相识。今天见到黎小少侠,我可算明白啦。”
李言也终于松了眉,含笑道:“阿琛悟性高,这次托卫兄的福,剑术怕是又要精进了。”
黎琛被他们打趣得不敢抬头,含糊地说了几句“早些歇息”的话,急忙告辞走了。
李言看着他朝邱牧心走去,又见欧阳璃抚着南宫轩的肩,似乎在劝解什么,不经意间又拧紧了眉。
待回过神时,只见林玥已经席地而坐,正在看着白小娇给卫疏切脉。他犹豫了一下,跟着坐了下来。
白小娇凝神片刻,探得卫疏内息已平稳,方才面色稍霁。见她收了手,李言忍不住问:“如何?”
“现下暂且靠春露丹压住了,但脏腑经脉都受了伤,还是得调息静养。要想能动武,至少再过半个月。”
话虽如此,白小娇明白卫疏等不了这半个月。
她摸了摸袖中的弩,看着卫疏,轻声说:“这几天一定要打的话……留口气活下来,我就能治好你。”
卫疏笑了笑,应了声好。
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开口:“再过六日便可翻过云丘岭,之后便都是大路了。他们若真要动手,应会赶在这之前。”
他朝李言看去:“和生会的人可已跟上了?”
李言点头应道:“胡师兄下午给我传了信。他们不能靠得太近,今日才刚入界山。他还提到说,路上似乎有另一波人的踪迹,人数应不多,暂时不知道是敌是友。”
胡靖云办事老练,武功胆识在和生会弟子中亦是出众。进入定边府境内后,行事难免处处掣肘,因此李言特意请他帮忙照看这一程。
知胡靖云不会贸然打草惊蛇,卫疏点点头,又道:“赵怀真功力深厚,那灰衣头领绝非对手。但我此番与他交手,感觉确实有些古怪。”
林玥沉吟道:“他对你不像是存了指点之心。但内力相拼之前,他同你过了两百招,确实久了些。”
李言点头应道:“我原以为他是自恃身份,但有些招式看起来却又不像。”
“我同他交手时,感觉他……特别不愿受伤。”卫疏说完,见三人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苦笑。
他只得解释:“有些招式闪避得太过,看起来很不自然。除了不愿受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白小娇却问:“我看他刚才脸色不怎么好,你是不是还是伤到他了?”
“我内力虽不及他,但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卫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可惜伤得不重,以他的功力,调息一晚便应无事了。”
小医仙眨了眨眼,忽然笑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去给他搭搭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