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尔善笑意更深,换好拖鞋,快步来到阳台。
阳台很小,就是突出屋外的一块窗台,只能晾一排衣服,便没有其他空间了。但是地板上安置着一个铁笼子,里面住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家兔,热烈地跑来跑去,欢迎主人回家。
“我不在家的时候,小白乖不乖呀?”林尔善打开笼子,抱起小白亲昵片刻,“一夜没进食,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洗菜!”
明明自己也饿了很久,林尔善还是先拿出刚买的干草和西芹,仔细洗去泥土,甩干上面的水珠,切成合适的长度,摆在小白面前的饭碗里。
嗅到美食的气息,小白长长的耳朵颤抖了一下,接着扑上去,两只前爪抱住一棵嫩绿的芹菜,伸出白玉似的一对门牙,咔嚓咔嚓地啃食起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林尔善眉眼含笑,蹲在它面前,抱膝看了一会,才想起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站起身来。
一瞬间,眼前一黑,头晕脑胀。
林尔善扶住墙壁,缓了一会,才恢复了视觉,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真的累了,体位性低血压都犯了。
里脊肉饼有些冷了,豆浆原本是滚烫的,现在温度倒是合适。
吃饱了饭,林尔善冲了个澡,回到卧室。
卧室也很小,只能容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橱。林尔善衣服不多,基本都挂在阳台上,橱子里放的大部分都是医学书籍、解剖图谱等,比衣服还要占地方,但对于林尔善来说,是比衣服更重要的东西,是他赖以生存的饭碗,和与病魔对抗的武器。
双人床是房东自带的家具,林尔善一个人睡,余下一部分空间,放了一张床上桌,上面摆着插排、台灯,还有一个相框。
相片老旧泛黄,里面是一个男孩,身穿背带裤,戴着报童帽,手捧一只皮球,朝镜头灿烂地笑着。
虽然照片已经严重褪色,虽然男孩的生命已经永远定格在了十岁,但小晖依然是林尔善永远的朋友。
林尔善坐在床上,和他对视,不由得也露出微笑:“小晖,我回来了。我今天……哦,是昨天晚上,遇到一个病人。他是我们平安区的消防队长,为了救出被困火场的居民,竟然把自己的防护服给了他,自己却受了严重的烧伤。我听到他受伤的经过,就想到了你……”
说到这里,林尔善鼻尖泛酸,连忙抬手按了下湿润的眼角:“不过好在,我们把他救活了,你可以放心了。就是手术做了好久,好累喔,我得睡一会。晚安啦,小晖。”
林尔善朝他笑笑,拉上窗帘,抖开被子,钻了进去。
和家兔小白玩闹、跟小晖分享心事和趣闻,便是林尔善下班后的日常。
他们两个是林尔善最好的朋友。
但如果将“朋友”定义为存活着的人类,林尔善没有朋友。
林尔善做了一个梦。
梦里,火焰将他包围,小晖昏倒在他怀里,脸上、嘴里都是黑乎乎的烟灰,苍白的皮肤了无生气。
林尔善不停地嘶喊着他的名字,可任凭他如何呼唤,小晖都毫无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林尔善一身冷汗地惊醒。
伸手捞过枕边的手机,没有新消息,时间显示下午五点。
屋内光线昏暗,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屋子,世界一片寂静。
每次下夜班补觉、睡到黄昏时分醒来,林尔善内心都会被一种孤独和空虚感包围,就像一盘卡壳的磁带,被人丢弃在时间的缝隙。
这种短暂的情绪,或许可以称为“黄昏恐惧症”。
林尔善目光朦胧,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小晖的照片,接着起身走向阳台。
小白乖乖地在兔笼里安睡,拱起的背部毛绒绒的,微微起伏着,一旁的餐盘里散落着甘草屑。
林尔善渐渐找回了些实感,揉揉眼睛,看向阳台外的天空。
一天快要过去了,不知道高队长醒了没有?
反正也休息够了,不如回科里看看他吧。
打定主意,林尔善换上外出的衣服,动身前往医院。
来到烧伤外科,经过护士站,和正在打印医嘱的孙竹打了个照面。
“小林哥?”孙竹一边将A4纸喂给打印机,一边问道,“你今天不是下夜吗,怎么又回来了?”
林尔善道:“我刚睡醒一觉,闲着没事,就回来看看病号。”
孙竹瞪大眼睛,朝林尔善伸出大拇指:“下了夜班还回来加班,林医生,你真是我见过最热爱工作的大夫!”
林尔善笑笑。
“小林哥,你是本地人?”
“是呀。”
孙竹点点头:“本地人好呀,亲朋好友都在这里。”
林尔善笑容一凝,默不作声。
他没有任何亲朋好友。
“对了小林哥。”孙竹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里瞧瞧,确认没别人,才小声问,“今天早上,赵哥查房是不是特别快?”
林尔善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吧,怎么了嘛?”
“我跟你说,今天早上,你下班这么早,我还以为赵哥看你昨晚太累了,想让你早点回家休息。”孙竹压着眉头,神秘兮兮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林尔善:“怎么着?”
“结果你前脚刚走,后脚院领导和消防队的指导员就过来了,来看2床的呗。”孙竹眉头一皱,义愤填膺,“赵哥表现得那叫一个积极,好话说得一套又一套,半个字都没提你啊!好像这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似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林尔善心一动:“高队长醒了吗?”
“没有……不是,你的关注点啊!”孙竹急切道,“赵哥抢你功劳!”
林尔善并没有被孙竹的愤慨所感染,只是淡淡一笑:“救治高燃,是咱们烧伤科共同参与的。赵哥是副高,更能代表咱们科室的形象,由他向领导们说明情况,再合适不过了。”
“你……哎呀!”孙竹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小林哥,你还是年轻。有的时候,苦哈哈地干活,都不如在领导面前说上一句话!”
林尔善抿唇,微微笑着,内心并不苟同。
“年轻人,不要认死理……”孙竹发表了一番“过来人”的情商教育,林尔善一直耐心听着。
“竹姐,您说的都对,受教了。”林尔善笑着点点头,“您先忙着,我去看看2床。”
“唉,去吧。”林尔善走后,孙竹摇了摇头,“说了这么多,估计也没听进去多少。还是太年轻啊!”
林尔善去更衣室换上隔离服、帽子、鞋套,系上口罩,来到烧伤科的监护病房。
高燃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闭着眼睛,静静地呼吸着,和上午林尔善下班之前一模一样。
联想到昨晚做的梦,林尔善忽然感觉有些恐慌。
“高队长,您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林尔善抓住他的手,用力眨眼,企图憋回涌出的眼泪,可惜徒劳无益,泪珠依然自眼中滴落,沾湿了他的口罩和外衣,“请您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像小晖那样……”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
十八年前,林尔善被阿嬷从孤儿院带到樱桂园。
樱桂园是润城老城区的一座四合院,由四座小楼合围而成,白墙青瓦,古朴雅致。庭院里有一棵樱树、一棵桂树,早春落樱如雪、初秋丹桂飘香,由此得名。
樱桂园里住着好几户人家,邻里之间守望相助、关系密切,就像一个大家庭。因此,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阿嬷就把林尔善介绍给樱桂园里的所有人。
男孩在孤儿院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喂养,体型瘦小羸弱,但是脸长得白净清秀,睫毛纤长,眼珠乌溜溜的,颇为讨喜。
“哟,阿嬷,这就是你收养的小豆丁?”
“是咧。”阿嬷笑出满脸皱纹,摸摸男孩的头,“乖宝,叫叔叔咯!”
男孩揪着阿嬷的衣角,怯生生地:“叔、叔叔。”
“哎!”邻居家的男人笑了笑,“叫什么名字哟?”
“我叫……小林……”
邻家男人:“你姓什么?”
男孩摇头:“我没有姓……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让阿嬷再给你取一个吧!”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阿嬷笑眯眯道,“你以后姓林,就叫,尔善。”
林尔善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重复:“我姓林,叫尔善。”
男人和阿嬷都笑起来。
这时候,林尔善身后响起一道同样稚嫩的男声:“我姓齐,叫与晖。”
林尔善下意识转过身。
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身穿背带裤,戴着报童帽,手捧一只皮球,朝他灿烂地笑着:“要不要一起玩?”
……
想起往事,林尔善的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止不住地流淌,渗入口罩和脸颊之间的缝隙,把下半张脸弄得湿漉不堪。
“抱歉,高队长,让您看到我脆弱的一面了……”林尔善竭力控制住呼吸,起身离去,“那么,请您好好休息!”
走到监护室的门边,林尔善忽然胸口一跳,有一瞬间的心悸。
这是早搏的症状,是心律失常的一种,也是最常见的一种,通常由熬夜、酗酒、劳累、精神紧张所诱发。偶然出现是正常现象,但若发作次数频繁、主观症状突出,就要考虑干预了。
林尔善有时连台手术,或者值夜班时会有这种感觉,平日里倒不会发作,所以没有大碍。眼下刚刚出现情绪波动,也算存在诱因,可以接受。
然而,出现在这个时间点,像是某种信号和暗示。
鬼使神差地,林尔善顿住脚步,回头一瞥。
病床上,高燃露在外面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林尔善顿时睁大眼睛,快步回到他的床旁,紧紧盯着高燃的脸。
只见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眼睑露出一条缝来。
“高队长!”林尔善大喜过望,叫出声来,“太好了,您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