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来得猝不及防,片刻后,林尔善定了定神:“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房子明扶着他,到一边的长椅上:“您先休息一下吧!”
“好……”林尔善依言坐下,摘下口罩大口喘了几口气,瞥见墙上挂着手消液,立刻伸手喷了好几泵,在掌心搓几下,拢在鼻翼旁,深深吸了一口,眼前的幻象终于渐渐散去,心跳也平复下来。
房子明看愣了:“原来酒精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林尔善摇摇头,脑袋彻底清醒过来:“小房同志,火灾中的伤员都在急诊科吗?”
房子明点头:“是啊,大家都在急诊室输液呢。”
林尔善站起身:“我去看看。”
“你确定吗?”他刚才状态不对,房子明颇为担心,“医生,您还是先休息吧。”
“不用,我不累,走吧。”林尔善顺着连廊,向急诊科走去。
房子明忐忑不安地跟上他,迷茫地挠了挠头:刚才说有点累,现在又不累了。
所以,他到底是累还是不累啊?
夜间的急诊科依然繁忙如闹市,尤其是今晚,由于火灾的发生,人民医院涌入大量伤患,观察室里挤满了人,连墙根里都坐着输液的患者。
几个消防员看见房子明跟着林尔善来了,纷纷起身问道:“医生,高队长怎么样了?”
林尔善道:“大家请放心,高队长已经脱离危险了!”
一位消防员头部受伤,捆着弹力绷带,昏昏欲睡,听到他说到“高队长”,立刻睁大眼睛,满脸关切之色:“高队长已经醒了吗?医生,我们能不能去看看他?”
立刻有人应和:“是啊,我也想去!”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喊道:“我们要去探望高队长!”
几位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男子喊声响亮、气势迫人,路过的病患、医护不由得纷纷看来。
林尔善内心受到莫大的震撼:这位高队长年纪轻轻的,也就比自己大两岁而已,竟然如此受人爱戴,也是奇事一桩。
他稳住心神,提高嗓门解释道:“同志们,高队长刚做完手术,目前还没有苏醒,但是生命体征平稳,等麻药劲过了就能苏醒了。至于探视,烧伤科病房要求无菌环境,是禁止探视的。但是病房里这么多医生护士,肯能能保证高队长的健康平安,请大家放心,不要喧哗了。”
众人又是一个对视,彼此达成共识:“是这么个理!医院公共场合,咱听大夫的吧!”
“是啊,高队长那么强,肯定很快就能醒来的!”
“谢谢大夫!”
“是啊,谢谢大夫!”
林尔善好不容易安顿好了这群消防员,忽然瞥见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独自抹泪。
房子明朝他努努嘴:“那就是化工厂唯一的伤员了。”
林尔善点点头,朝他走去:“您好,我是本院烧伤科的医生。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男人听到声音,先是浑身哆嗦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他身上多处烧伤,整张脸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嗓音虚弱而沙哑:“大夫,我很好,您不用操心我了。”
林尔善见他身体警觉性过高、精神却似乎有些恍惚,像是处在创伤发生后的急性应激状态,应当耐心安抚,故道:“没关系的,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跟我们说。”
听到这话,男人又滴下一串热泪:“我不配……我不配……”
林尔善一愣:“您说什么?”
“是我……是我的错……都怪我一时疏忽,没发现电路起火,害得工厂受了这么大的损失,整个厂子都烧了!我就是个打工的,还要供儿子上学,我怎么赔得起啊!呜呜呜……”男人失声痛哭起来,“你们救我做什么?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房子明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高队长舍命救你,你竟然说你想死?”
男人哭道:“是啊,你们队长多好一个小伙子啊。我这条贱命,不值得他冒险救我啊!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份恩情,我拿什么还啊!”
说罢,他把脸埋进宽厚粗糙的手掌,不住地呜咽。
林尔善内心叹了口气。
他总算知道,高燃为什么要把防护服给伤者了:当时的情形危急,而他求生**太弱、太悲观,逃生路上不知会遭遇多少危险,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他的命。可他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也是工厂里唯一的值班人员,高燃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你儿子要是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他该多伤心啊!”房子明哀其不争地怒吼着。
男子依然不为所动,大叫一声:“我不活了!”朝一面空旷的墙壁冲去。
林尔善大惊,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冲过去拦住他自伤。
而身边的消防员们已经替他代劳了,轻而易举地架住了他。
林尔善惊魂未定,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对闻声赶来的护士说:“病人有攻击行为,给他推一支安定。”
护士:“好!”
看着痛哭流涕的伤者,林尔善默然许久,才小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救了你一命的消防员死了……”
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屏住了呼吸。
“那么,”林尔善补完后半句,“你还好意思去死吗?”
这句话说安慰不像安慰,说指责又不像指责,似乎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或者是用反问的方式,陈述一个事实。它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飘进众人的耳朵里,却又重如千钧,压在所有人心上,让人说不出话。
男子也愣住了,听懂他的意思之后,顿时泣不成声。
他要是自杀了,那位消防员的自我牺牲,就毫无意义了。
自杀,是在加重自己的罪孽。
“我……我错了……”男子抽泣着擦干眼泪,“我要去向他道谢……我要向领导承认错误……我要供儿子上完大学!我要活着,我得活着!”
“嗯!”林尔善抿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好活着,才有希望。救你的那位消防员,他没了防护服,在火场上依然活了下来,生命有时候没有那么脆弱,前提是要尊重生命!”
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点了点头。
见他终于找回几分求生欲,林尔善心下稍安,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他太懂了。
这种别人为救自己付出了巨大代价、愧疚自责到恨不得去死的感觉,林尔善太懂了。
同时,他也知道,对于这种突遭大难的人,别人的安慰作用有限,最需要的还是一个人静一静。
于是,他索性离开了观察室。
这时候,急诊科的主治大夫杨光路过,看见林尔善,挥动手臂、大声招呼:“小林哥!”
林尔善迅速擦干眼泪,转而笑着应道:“杨哥!”
“我这有几个烧伤的病人,你来看一下呗!”
“好咧!”
林尔善在急诊室处理了几个烧伤的病患,回到外科病房。
十一点多钟,烧伤科医生办里飘着饭菜的香味。
陈逸把两份盒饭外卖摆在长桌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屏幕。
林尔善一进门,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免咕咕直叫:“好香啊!”
陈逸听到声音,立刻扔下手机起身:“老师,你终于回来了!你一直不回我消息,我还以为你又遇到什么事了,正想打电话问问你呢!”
林尔善恍然地叫了声:“哎呀,一直忘了看手机,抱歉抱歉!”
“没事的老师,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陈逸挠了挠后脑勺,“老师忙了一晚,快吃饭吧,我用开水房的微波炉热了一下!”
“怪不得这么香呢!”林尔善笑眯眯道,“小逸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陈逸傻笑起来。
林尔善瞧见两盒密封完好的盒饭,疑道:“你怎么也没吃饭?”
陈逸脸颊微红:“我在等你。”
林尔善失笑:“不用等我,快吃吧……哦对了,高燃的术后医嘱下了没?”
陈逸:“我下了一些,您再审一下吧。”
“好。”林尔善来到电脑前,翻看医嘱,陈逸立刻凑上来学习。
“下得不错,补液量掌握了。”林尔善道,“但是你忘了护胃的药。”
陈逸一拍脑门:“噢对!”
人类在遇到压力、挫折、创伤、手术等外界刺激时,机体会进入一种“应激状态”,同时分泌一种糖皮质激素,调动尽可能多的能量,帮助机体渡过难关。
激素可是个“万金油”,在临床各个科室均有广泛的应用,发热、过敏、哮喘、皮疹,都能用它对症处理。
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激素也是把双刃剑。它会使胃粘膜萎缩、胃酸和消化酶分泌增加,各种机制叠加在一起,导致胃溃疡发生的概率大大增加。
因此,本身有胃病的人群,在紧张的时候会胃痛,保不准就是糖皮质激素在作祟。
而“烧伤”对人体来说可是个很大的打击,机体会分泌大量激素,帮助身体挨过难关,这时候胃就承受了很多,一不小心就会溃疡,医学上有个名词,叫“烧伤应激性溃疡”。
为了预防此类溃疡,烧伤或遭受其他重大创伤的病人、长期应用激素治疗的病人,常规要加上抑制胃酸分泌的药物,如奥美拉唑等,保护胃粘膜不受侵害,预防溃疡的发生。
林尔善噼里啪啦敲了几下键盘,补上医嘱:“以后想着就好啦。”
陈逸猛点头:“嗯嗯!”
完善好医嘱,林尔善才安心吃了晚饭。
或许是因为今晚已经发生了一件大事,接下来的时光里,病人的情况都很平稳,没有病人或家属造访医生办,这对医生来说真是莫大的幸福。
休息前,林尔善习惯性地溜了圈病房,特别是在高燃的监护室门外驻足许久。
心电监测仪上的波形很平稳,高燃侧卧在病床上,背对着林尔善,只能看到他青黑色的头皮。
其实,在林尔善读研的医院里,大面积烧伤的病人都配备有悬浮床,通过高速流动的矽砂,让病人悬浮在床面上空,能有效减少创面受压、促进创口愈合、缩短住院天数。
可惜悬浮床设备先进、造价极高,润城人民医院还没有配备,所以高燃只能睡普通的气垫床。
此刻病房内夜静无人,患者们陷入沉眠。
林尔善终于不用再维持医生的形象,回忆起今天的经历,憋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情感丰富、同理心强,对一名经常经历生离死别的医生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
“拯救者、最不该、受到伤害……”林尔善眼泪肆意流淌,抽抽搭搭,气息不稳,“高队长、您救人于水火、是人民的英雄……我不会、让您有事的!”
林尔善哭了好一阵,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排解,这时候,一串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林尔善呼吸一滞。
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林尔善从来不信鬼神,对医院里流传的种种“玄学”,也只当个笑话听听。
可是该说不说,黑夜、病房、脚步声,三种元素叠加在一起,莫名有种恐怖片的氛围感,林尔善竟一时不敢回头看。
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低呼:“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