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床上躺着那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却对自己毫无感情的父亲,艾凌尧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昏睡的艾誉诚,他肤色惨白,眼下一片黑色,手上和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然而此刻,他却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应该恨吗?
应该感到高兴吗?
还是应该觉得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些情绪,现在的艾凌尧通通没有,他像是陷入了一片空白的空间,天地间仿佛连城一片,除了耀眼的白色,什么都没有,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在这里只有一片虚无。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滴地汇入进艾誉诚的身体里,床边的仪器上显示着艾凌尧看不懂的数字和线条,时间仿佛停滞了,他甚至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只是呆呆地站在床边。
医生此时轻轻推门而入,孟舜一跟在身后,他已经办理好了所有的入院手续,艾凌尧随着动静回头看去,对上孟舜一担忧的神情,而他只是回以浅浅的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若不是孟舜一对他的熟知根本无法察觉。
医生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性,他走到病床边,看了看管里的液体,又侧头观察了一下仪器显示屏上的各种数据,随后将目光看向艾凌尧,语气有些沉重和遗憾地问道:
“你父亲的病情你知道多少?”
艾凌尧面无波澜,只是平静地回复着:
“他说他确诊了肺癌四期...”
医生点了点头,将艾凌尧带到了病房外,孟舜一默默跟在身后,将房门轻轻带上。
“我就实话实说了。”
“好的,您说。”
“你父亲的病情到了这个阶段,情况已经不是很乐观了,但也不能放弃治疗,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通过放疗和化疗来尽量延缓他病情恶化的速度,在这个期间,根据患者不同的体质,会随之带来不同程度的副作用,有一定的风险性,这些情况我们要先如实地跟家属说清楚。”
“好的,我知道了,该怎么治疗都听你们的安排。”
艾凌尧听着医生告知的内容,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纠结感,自己的这个父亲不仅从来没给予过他任何亲情,甚至还对林嫦月和他拳脚相向,恶语相加,家暴十多年,让自己患上抑郁症,也让自己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和青春。
按理说在得知对方重病的时候,普通人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会因为对方的离世让自己得到彻底的解脱而感到开心吗?
但他现在有的这种虚无的空洞感充斥着整个神经和大脑,艾凌尧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正常现象...
医生翻了翻手里的病历,说道:
“具体的治疗方案我稍后会和你交代,至于你父亲住院期间的日常起居护理,你们一会儿可以去问问护士长,这些是由他们负责安排的。”
“好,谢谢您。”
艾凌尧从小就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每次从医院回家后他都觉得自己的衣服上会沾染上很多细菌,所以每次一入家门就会将全身上下的衣物都扔进大盆里,用手来回搓洗。
这个习惯到现在也一样,在和医生护士沟通完了艾誉诚的相关治疗和护理事宜后,两人驱车回到了家里,刚一进门,艾凌尧便以最快动作一边走着,一边将上衣和裤子脱掉,并顺势扔进洗衣机里,还不忘叮嘱孟舜一也照做。
“把衣服裤子都脱了。”
“啊?”
“扔洗衣机里。”
“...哦。”
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居家服后,艾凌尧便一个人坐在泳池边的沙滩椅上,呆呆地望着前面泛着波光的水面。
孟舜一套了一件黑色长袖衣,下身穿了一件松垮的白色运动裤,一边整理着袖子,一边朝艾凌尧走去。
艾凌尧显得很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悲喜,他直直地坐在沙滩椅上,盘着腿,十指相扣不断地互相摩擦着,甚至连自己的手背已经被他划出了一道血痕,他仍就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凌子,别扣了,手背都出血了!”
孟舜一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对方的手一把抓过后捂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去拿点药,你等等。”
“不用。”
艾凌尧此时突然有了反应,他一把抓扯住孟舜一的袖口处,淡然道:
“你留这儿陪陪我。”
“...好。”
还好艾凌尧手背上的痕迹不深,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孟舜一的舔舐下很快便淡了许多,孟舜一俯身将艾凌尧一把抱起,随后坐在沙滩椅上又将对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艾凌尧顺势将头靠在孟舜一胸口处,单手抱着对方的脖颈,手指在他颈后摩挲了半晌,深呼了一口气才开口道:
“医生说,我爸的情况可能坚持不了那么久,可能就三个月左右。”
“嗯,我听到了。”
“好奇怪,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又或是感到有些开心?....但我现在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而且还有些不知所措.....”
孟舜一将怀里的人往自己身上送了送,轻轻吻上对方的前额,平静说道:
“我知道,无论他做的错事坏事再多,但他毕竟和你有血缘关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欠我们的实在太多了,他这一辈子都还不了,我明明以及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家暴行为,能够让法律制裁他,但是现在他却突然告诉我,他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
艾凌尧的语气带着苦涩和嘲讽:
“我到底该高兴还是难过....?”
“凌子....”
“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孟舜一沉思片刻后,谨慎说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报应,但我知道,你已经尽到了一个作为儿子的所有义务,你做得很好,比那些会趁机嘲讽,甚至对对方的现状置之不理放任其死在某处恶意报复的人强多了。”
“...我不是圣人,也没那么高尚,我只是觉得,事情结束得太过突然了...”
孟舜一双指抬起艾凌尧的下巴,望着他清澈的眼眸,问道:
“你现在想哭吗?”
艾凌尧微微摇头:
“我哭不出来,就感觉现在...很平静...”
平静得就像无风吹拂的湖面般,映衬着蓝天白云,尤为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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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三个半月的时间就过去了,艾誉诚的生命就这样结束在了医院里,这期间,艾凌尧只去医院探望了几次,而每次去的时候,艾誉诚依然不思悔改,就算被化疗折磨的已不成人形,他还是痛斥着艾凌尧“为什么不救他?”
一天晚上,艾凌尧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医护人员告知他艾誉诚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当晚,他便和孟舜一一起赶到了医院。
在静静地处理完了艾誉诚的一系列后事后,两人将他的骨灰下了葬,墓碑上没有写父亲二字,只是孤零零地写着艾誉诚的名字,墓前没有任何纪念的花束和食物。
下葬这日,天空湛蓝如洗,晴空万里,艾凌尧站在墓前低头看着碑上的几个字,眼神有些漠然,和一旁又是鞠躬又是跪在墓前哭泣的人们相比,这里淡然的有些冷酷的氛围和墓地里应该悲伤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并没打算在此停留太久,驻足沉默片刻后,孟舜一站在艾凌尧身后,低声问道:
“凌子,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啊,要问什么?”
孟舜一看了看墓碑,疑惑道:
“这里...你以后每年都会来吗?”
艾凌尧没有太多的表情起伏,只是单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怎么有格调的墓,他没有给出正面回复,只是声音沉沉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就连我会给他买个墓,都是我自己没想到的...”
“......”孟舜一张了张口,好似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已到嘴边的那口气息又咽了回去,什么都没说出口。
艾凌尧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没有填金的字,叹了口气,对身后的孟舜一说道:
“我们走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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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个月,开庭的日子近在咫尺。
法槌落下,公正严肃的声响回荡在法庭之上,控辩双方均已入座,阿缘则是作为污点证人出庭的,比起被告那方陈万利一贯的嚣张跋扈,原告方的艾凌尧则显得沉着淡然,无形中已经给了主审法官较好的印象分。
法庭之上的辩论环节没有预料中的激烈,双方你来我往进行着较为平和的“唇枪舌剑”,孟舜一坐在旁听席上见证着整轮庭审的开始与结束,意料之中,在物证人证以及犯罪动机俱全的情况下,控方胜诉。
只是在庭审的最后环节,艾凌尧终于有机会向陈万利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陈万利,我们公司对你不薄,你不知感恩就算了,别的我也无意多扯,我只想知道,你所谓的和我的仇恨,到底指的是什么?”
陈万利冷笑一声,一脸不屑道:
“哼,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还记得一家叫【尚策】的广告公司吗?”
“记得。”
“那就好,去年年初,是不是有一名叫陈文杰的业务员找过你,洽谈广告投放的合作?”
“陈文杰?”
艾凌尧左思右想,但在他装载过多的大脑里“搜索”了半晌,也没找到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看着对方明显不记得这个名字的犹豫神色,陈万利突然激动地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上,怒目圆瞪看向艾凌尧,声音颤抖,语气带着无限愤恨道:
“你果然不记得...他就是因为你突然将他的合作方案否决后才出的事!你们明明都已经有意向了,但你为什么要临时变卦,改变签约对象?你说!!”
“....???”
艾凌尧此时有些懵逼,他皱了皱眉头,看着对方此时几乎拉满的怒气值,疑惑问道:
“我不太清楚你说的是指哪一单,但找我们合作的广告公司很多,最终决定要和哪家签约需要综合考量很多方面,对方以往的成绩、现在的规模、是否符合合作条件等都是我们会考虑的因素,而且也要顾及先来后到和我们需求数量的问题,并不是光有意向就能达成的。”
“简直放屁!就是因为你拒绝了他的合作邀请,所以才会导致后面的悲剧!你还在这抵赖!”
“......”
对于陈万利说到此事的激动和不满,艾凌尧万分不解地问道:
“这个陈文杰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和他们公司之间有没有签署合作协议,你好像无权干涉吧?”
陈万利听闻此言大力一拍桌面,太阳穴的青筋暴起,怒斥道:
“无权干涉?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唯一的弟弟,他本来就情绪不稳定,而你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请问令弟怎么了?”
此时的陈万利突然有些眼红,一滴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啪嗒”一声打在桌面上,隐忍了半晌,他抹了一把脸,眼眸垂下直视桌面,颤巍着说道:
“他...自杀了...”
“.........?”
“这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因为你没有通过他的单子,他也不会因业绩不佳被公司辞退!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都是你!!你是凶手!!!那场车祸怎么没把你撞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