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捕令下发的十小时后,夜色如幕。
警局附近就是酒吧街,晚上最是热闹,有时候灯火通明一整宿,灯光晃得天空都蘸上了些染料,直到后半夜才逐渐安静下来。林欲开车从警局离开时,浅白色的月光漾出银色的月波,正层层叠叠的结成玲珑的冰,把夜幕也一并冻结起来。
奉城郊区,白鹗福利院。
林欲停好车,刚打开车门就被冬天的冷气扑了满脸。他又缩回车里把围巾往上拉了些,遮住大半边脸,戴好羽绒服的帽子,这才又开了车门。
……真是冻死人了。
林欲打开后备箱又拿出一件厚羽绒服穿上。
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福利院对面静静矗立着的宏大教堂。
其实他从来没去过这教堂,只是在福利院的一楼窗台前望过这里,但目光也是注视着顶端钟楼上坐着的那人,从未把关注放到过这个教堂上。
他不相信上帝真的会朝着自己伸出救赎之手。就算去了教堂又怎么样呢?无非白白多走了几步路罢了。
林欲迎着寒风推开教堂的大门。
教堂大厅里摆着一架施坦威。
回忆的闸门其实是很松的,轻轻一碰就会打开。满溪坪就摆着一架施坦威,一模一样的。之前他听说贝希斯坦也是很贵的钢琴,问段兰怎么不用,段兰说他弹不惯贝希斯坦,觉得贝希斯坦的琴键不舒服。
林欲掀开琴盖,指尖轻轻抚过琴键。
段兰钢琴造诣高,自己只是个半吊子,也不明白不同品牌的钢琴之间除了外观到底哪里不一样,不过既然段兰这样说,那可能就是确实如此吧。
他合上琴盖,抬眼看到钢琴上放着一个信封。他拆开来,从里面拿出一片银杏叶。
是这个季节所没有的、金黄色的银杏叶。
段兰很喜欢银杏,他以前有过一枚银杏做的叶脉书签,用得磨损了也不换,还是后来自己又送了他一个新的才换掉。
他把银杏叶好好的装回信封,又把信封放进羽绒服口袋里。
回忆像一艘顺风的船驶入被冻结的夜色中,又随着月光的遗失而化作细小的金沙散落在星群里,融进了朝阳晓露掀开暗沉的夜幕。
林欲对日出的场景是极其熟悉的。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都是靠着这点光亮测量时间的流逝。
福利院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欲呼出一口白气,抬步走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轻笑起来。
“真巧。你瘦了一些呢。”护工姐姐温柔的伸手去帮他整理围巾,“最近过得不太好?”
“嗯……也不算很不好吧。”林欲把下半边脸埋进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你呢?”
“还是老样子。”护工姐姐朝手上哈气,“今天真冷啊,你可别着凉感冒了。”
林欲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递给她。
“戴着吧。”林欲弯眸,“据说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
护工姐姐接过他的手套。
“我戴着好像有点大……”她把手伸进去,“你真的已经长成一个很好的大人了啊。”
林欲笑而不语,简单告别后钻进了车里。
很好的大人啊。
到底算不算是呢。
他启动车子,把空调暖风开到最大,驶离了福利院。方向盘被掌心的鲜血染红了大片,但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始终紧握着刀片和方向盘。
从满溪坪到清霁的路上有一片银杏林。上学的时候段兰和他一起回家必经这里,段兰很喜欢这条路,秋天的时候满地都是金黄的银杏。
但现在是冬天,只有积雪和枯树。
这个时间路上只有零星一两个穿着黑白校服的学生走过这里,林欲靠在车边抬头看着挂满积雪的树枝,点上一支烟。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不远处走过来,站定在林欲身边,把烟从他手里抽了出去丢进雪里,摘下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看到林欲手心血淋淋的伤口时动作顿了一下。
“你这是干嘛呀。”段兰叹气,拿出一片纸巾帮他擦干净手心的血污,“天这么冷,还弄伤自己,会感染的。”
段兰仔细清理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欲轻声询问。
“来完成我的承诺。”段兰简单处理好他的伤口,把他的手塞进手套里,“来走完我的结局。”
“……到底是什么结局?”林欲皱起眉,“上一次你说的时候表情就很奇怪——”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段兰罕见的打断了他,“等你的伤好了,就回满溪坪见我一面吧。”
“你——”
“好了,外面冷,你赶紧回去。”段兰把他的围巾往上拉了一点,打开车门把他塞进驾驶位,“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林欲迟迟没有发动车子,段兰也一直站在车边等他开走。
林欲突然萌生一种“我就在这儿停着看你要站到什么时候”的想法,就在他想就这么较劲下去的时候,段兰敲了敲他的车窗。
林欲按下车窗看向他。
“手机,”段兰指了指被林欲丢在副驾驶上的手机,“好像有人找你。”
林欲转头去看,是陈嘉的电话号码。
他烦躁的关上车窗,启动车子踩满油门离开了银杏林。
段兰浅浅的笑着,一直在暗处的刘素走上前给他披上一件大衣。
“少爷,要回去吗?”
“嗯。”段兰转身顺着银杏林走,“我自己走一段,你先走吧。”
刘素微微鞠躬后就听命离开了。
段兰独自一人缓缓走在路上。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阴影的太阳,人必须学会认识黑夜。关于林欲他想过很多,林欲的心病太难治,如果他能一辈子就纵容林欲朝着他父亲的方向发展下去也好,可是林欲明显不愿意。
在特隆赫姆的时候段兰真切的认识到林欲本就不是能待在所谓“正常人”群体里生活的人。Garcia和Rodriguez的死已经表现的很明显——林欲的反社会倾向已经很严重了,他只是在用自残的手段克制自己。
可是人不能永远在心中养着一条毒蛇,更不能日复一日的在灵魂的园子里不停地栽种再修剪成片的荆棘。
他亏欠林欲太多了。
如果当年他们之间——
段兰想起林欲冲向马路救下小猫的那一幕。
——但是没有如果了。已经发生的事,就没有“如果”的机会来弥补了。
段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界面,没有理会,又把手机揣回大衣口袋里。
林欲所谓的那些朋友,在段兰看来都和摆设没什么区别——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林欲摘下手套放在桌上,走进解剖室。
他拿起解剖刀把手心的伤口再次划开,任由鲜血流进水池。他打开水龙头,目光冷漠的看着水池里红色的水和红色的血。
唯有痛苦使人清醒,使人……灵魂清澈。
林欲关上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血珠,拿医药箱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用绷带缠好。
等到伤口好起来的时候去找他?
他应该知道自己从来不听话。
林欲收拾好解剖室,推开门就看到陈嘉站在门口。
“你在里面做什么?”陈嘉紧皱着眉。
“洗手。”林欲挥了挥没擦干的左手,绕开他从办公桌上拿了车钥匙,“我去查案,有事电话联系。”
陈嘉让开一步,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口袋里。
左手上的水渍都还没干,把右手揣进兜里?
陈嘉拽起他的右手,看到了他掌心处缠着的绷带。
“你在里面干什么了?”陈嘉语气严肃。
“……没干什么。”林欲抽回手放进口袋,“我是左撇子,不耽误的。”
“我是在问你这个吗!”陈嘉喝道。
“你少问几句吧……”林欲转过身去往外走,“我不知道段兰要做什么,你等他们上班之后带几个人去满溪坪,过会儿我把方玖也喊过去。”
说完林欲就急匆匆的出了门,完全没理在身后喊他的陈嘉。
天色已经大亮,奉城清晨的空气总是凉飕飕的,充满水汽,润湿而清新,带着冰冷的温度往气管里钻。天空很澄澈,蒙上一层雾似的青,日光透过楼宇的缝隙撕开雾霭,天空就由青转蓝,露出浓彩的颜料般的色泽。
林欲紧握着方向盘,右手的痛感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
满溪坪在市中心少有的很安静的一片地界,附近有一所初中,还有几个年头很久的小区,看上去和繁华的市中心格格不入。
林欲站在满溪坪四十七号门口,摩挲着手里的钥匙。过了一阵,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笃定的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半圈。
他推开门,有某一个瞬间和八年前的林欲重合。段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有一条小红鱼在游动。
“你来了。”段兰敲敲玻璃杯的外壁,小鱼受了惊,在水里上下窜着,“今天怎么这么精神……”
段兰把指尖伸进杯口搅动水面。
林欲反手推上了门,听到锁芯合拢发出“咔哒”的声音。
“是不是还挺可爱的?我给他起了名字叫Ivan,他平时都很少动的,偶尔才给面子游两下,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精神。”段兰收回手看向站在门口的林欲,“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之前他的鱼缸被打碎的事?有个女人来找我谈生意,我没什么兴趣就坐在旁边看鱼,她急了就把鱼缸推倒在地上。我很生气,就把她给杀了。”
林欲走到茶几跟前,那条小红鱼确实不怎么爱动,刚游了几下就又沉到杯底。
“鱼缸打碎了,新买的还没到,只能委屈他先在杯子里待上一阵了。”段兰站起身,拉起林欲的右手,“我不是说等伤好了再来找我?你总是这样……”
段兰拆开他手上的绷带,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林欲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段兰手上戴着一块眼熟的手表。林欲看出那是他中学时段兰送他的那块,但是后来表带断了他就没再戴过。不知道段兰是从哪把它找出来换了新表带又戴上了。
“你还在做噩梦吗?”段兰从茶几下面拿出医药箱非常小心仔细的给他清理伤口。
“……嗯。”林欲轻轻应声。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还是和我有关吗?”段兰拆了一卷新绷带给他缠好。
“算是吧。”林欲模棱两可的回答。
“有好好吃药吗?”
“没。”
“要听医生的话才行……”段兰叹气,“你总是这样。”
“不吃也无所谓。”林欲把右手揣进口袋。
“我总是想起当年的事。”段兰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睛,“从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到后来分开,又重逢……我想起你问过我用什么留住你。”
林欲心底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往后退了两步拉开和段兰的距离,左手不自觉的去摸大腿上别着的匕首,却又在半路握紧了拳放进口袋里。
“往事……都是往事而已。”林欲艰涩的开口。
“往事吗?东大陆有句俗语叫往事如烟……意思是说往事总会像烟一样散去的是吗?”段兰走近他,“可你我都清楚,那些回忆都是绝不会散去的。你不会忘的,我也不会。”
“等一下……”林欲有些不适应他突然咄咄逼人的态度,又往后退了一些。
“再退就撞到墙了。”段兰拉住他的左手,“你真的能让往事如烟吗?但我不能。”
“你不能?你凭什么说不能?我都已经……我已经……你根本就……”林欲感受到左手传来的温度,情绪猛烈的涌上心头,但又骤然沉寂下去,“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彼此呢。”
段兰松开他的手。
“放过?”他笑起来,“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可是我怎么做得到呢?我的人生……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才开始,我此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你——我是不可能放手的。”
段兰靠近他,挑起一绺他的长发。
“你们东大陆人有种说法叫‘执念’,北欧陆语言里没有这个词。你知道什么是执念吗?”段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那林欲原本十分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此刻却蕴含着极其陌生的情感,“我来教你——执念就是唯死解脱。”
林欲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直觉有什么不对,刚产生推开他的想法,段兰就骤然按住了他的左手向下探去抽出他一直别在腿上的匕首,握紧他的手腕就向自己的胸口狠狠捅了进去。
段兰精致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起来,他没有抬起头,硬生生咽下一口涌上来的鲜血,空下来的手圈住了林欲的腰,紧紧的抱住了他。
“……段兰?”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林欲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颤抖,他的手还握在刀柄上——段兰并没有放开他,“你——”
“林欲。”段兰的声音很轻,轻到林欲不自觉的屏住呼吸,生怕听不到他接下来的话,“我好开心。”
“不……你……你先放开……”林欲挣扎了一下想要放开刀柄,听到段兰在他耳边闷哼了一声,他立刻停下了动作,“段兰?”
林欲甚至感觉到指尖沾染上了黏腻的血液,可段兰抱的太紧,胸口还插着一把刀,他根本不敢大幅度的做什么动作,只能任由段兰靠在自己身上,连看一眼伤口情况如何都做不了。
段兰舒展开因疼痛而紧皱着的眉,安抚似的用手指刮了两下林欲的手背。他浅灰色的漂亮眸子这时已经失去了往日流转的光彩,显得灰蒙蒙的,有些黯淡,却又水光晶莹的盛着眼泪。
“我想说这句话很久……又一直怕你不肯接受……”段兰闭上眼睛,几乎是瘫软在林欲身上,“对不起,林欲……对不起……”
段兰手上的力度渐渐松了下来,林欲扶住他的身体靠坐在墙边,蹲下身去看他的伤。可段兰只是揽住他的力道轻了,另一只手仍然紧握着刀柄上的他的手腕。林欲垂眸看着已经全部没入段兰胸口,只留下刀柄在外面的匕首,突然想起刀刃上写的那句话:J’espère que nous n’aurons pas à nous réunir.
——愿我们不必再重逢。
“听我说……林欲,听我说……”段兰抬头靠近他的耳边,“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不会给你救我的机会,所以现在一定要……听我说完……”
段兰尽量轻轻地呼吸着,对现在的他来说呼吸已经成了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但他还是要尽力和林欲讲话。
“别原谅我。”他说,“林欲,别原谅我……”
别原谅你?
你是在求我恨你吗?
……还是在求我爱你?
“我……给你留了一些……我的东西。如果你……你不愿意要,就随你处置……”段兰断断续续的说,“你……你要……你要过好……想要的生活,去……去过你想过的……”
我想过什么生活?你怎么知道我想过什么生活?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知道我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林欲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段兰握着他左手的力道越来越轻了。但他也只是轻轻挣动了一下手指,没再敢做更多的动作。
“林欲……”段兰的思绪涣散起来,“不要……不要恨你自己……要……好好的……幸福的……自由的……活下去……”
林欲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林欲……如果有来生……”段兰无意识的笑了一下,“如果有来生……我仍然会爱你……”
他说“爱”。
段兰此刻终于感受到名为解脱的喜悦。
“我爱你。”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力气才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林欲,我爱你。”
林欲,你要记得,有人比你想象的更深刻的更绝望的爱着你。并且一直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他在你身上找到的爱。他希望你的清晨是轻盈的,你的夜晚是无限的,希望他所爱慕的灵魂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即使那幸福不是他。
林欲,我是如此……深爱着你呀。
段兰握着林欲的手彻底松开,身体也脱力彻底倒了下去,林欲下意识的揽住了他的身体,发觉自己的眼前从模糊逐渐清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早已氤氲了满眼,落下了几滴融在在段兰黯淡的金发之间。
匕首还插在他的胸口,甚至伤口中的鲜血还在汩汩的流着,可是他怀里的人却已经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林欲颤抖着把他抱紧了一些,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这又是什么感情呢?
他在为段兰悲伤吗?
林欲低头看去,发现段兰刚才一直揽住他的腰的左手好像虚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了好久都没能找回手指的控制权,最后他放松手指去和段兰的左手十指相扣,才让那亮闪闪的小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叮的脆响。
那是一枚戒指。
林欲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戒指外侧刻着几个字母:“Ludvik”,内圈则刻了一条小鱼的图案。
“段兰……”林欲拿着戒指的手不住的颤抖,他把戒指握紧手心,像是要把这圆润的小东西压进血肉里,“你……”
他刚刚开口就停了下来。
他想说什么?
林欲的眼泪仍然在不停的流,像是要把前二十几年没流过的眼泪全都在今天流干一样。
他要说段兰什么?
你……你太狠心吗?
林欲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能只是想喊这个名字,只是想再叫一下这个名字而已,好像只要他叫了,怀里的人就还会笑盈盈的答应他,还会回答他“怎么了”,或只是说一句“我在呢”。
可是不会了。
林欲把头埋进段兰的肩窝。
他知道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