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同在咨询室的不是季明许,是两个大一的学生。
林欲难得没有研究课业,他今天没别的课,出门的时候没背包,一本书也没带,只能百无聊赖的玩着牛顿球,时不时和另外两个学弟学妹搭话。但因为林欲多少有些声名在外,两个小孩显得有些局促,他问一句他们答一句,搞得跟审讯一样,林欲想开玩笑都开不起来,最终还是闭嘴趴在桌上专心看牛顿球了。
阮清镜似乎对这种氛围有些忍受不了。她从桌子下边拎出一个箱子拍在桌上。
“既然都没什么事,要不要打两圈麻将?”
林欲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看向另外两人。
或许是阮清镜在新生眼里很有亲和力,说了三两句话就把两个孩子都劝服了。
“九筒。”林欲打出一张牌。
阮清镜随意搭茬。
“东风?”
“阮老师,作弊也不要这么明显吧。”林欲打了一张牌出去。
“反正他们俩又不敢说我。”
林欲抬眼看了看低着头假装自己是空气的两个小人,轻笑出声。
“别欺负人了阮老师。”林欲对他们俩笑笑。
“你们俩怎么那么不禁吓,看人家林欲,还敢管我呢。”阮清镜把东风打出去。
一轮下来阮清镜给林欲添了四五张牌,另外两个人叫苦连天,眼看着钱都流进了林欲的钱包,再不敢说也要埋怨几句。
“阮老师——生活费都输没了!”
“阮老师太偏心了——”
阮清镜按下林欲正要拿牌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何止是偏心呢。”阮清镜轻声说。
林欲笑着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抓牌翻开敲在桌上,早知道是什么牌似的,把自己的牌往前一推。
“清一色一条龙,庄家四倍,算你们两百块,结账吧。”
林欲一晚上净赚了两千块钱,心情很好的看着手机上的银行卡余额。牌局结束两个孩子收拾收拾东西就下班回寝室去了,林欲被阮清镜留下来收拾麻将。
“我这点工资都叫你赚走了。”
“愿赌服输,可别想着让我还回去啊。”林欲点着麻将。
“我可没小气到那地步……”阮清镜靠在椅子上,垂眸把玩着手里的麻将,“难得季明许不在——我最近有个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想问问你的看法。”
林欲收拾着麻将,一排一排的码好放进麻将箱子,等待着她的下文。
“之前有个朋友跟我说,想不清楚一件事,是因为这件事里有我在逃避的东西。”阮清镜攥紧了手里的麻将,看着林欲把麻将一颗一颗在麻将箱里码的整齐,只剩下她手里这一张。
林欲朝她伸出手。
阮清镜抬手把麻将放到他的手里,在林欲要收回手的前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林欲攥紧了麻将牌。
这个距离……近的有点暧昧了。
林欲知道阮清镜想说什么。追人的套路嘛,这种暧昧的游戏对他来说没什么意思,玩玩还行,要是谁动了真心就太无聊了。林欲敛眸要往后,阮清镜的手又往上挪了挪,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林同学这么聪明,猜猜我在逃避什么?”阮清镜侧头在林欲耳边轻声询问。
“老师,别闹了。”林欲叹了口气。
“给我个机会吧。林欲,给我个机会,”阮清镜收紧了手上的力道,“让我陪你走下去吧。”
林欲拉下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起身把最后一张麻将牌放回箱子,把箱子扣好放回桌下。
“阮清镜,你怎么也和他们小孩子一样?”
阮清镜看着林欲琥珀色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
怎么会这么像呢?神态气质……就连喊她名字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唯独这双眼睛。
阮清镜的神态被林欲尽收眼底。
林欲微微皱眉。
阮清镜垂下目光,但仍然没有松开林欲的手。
“……你就不能……看看我吗?”阮清镜小声说,“为什么你对季明许都会多说几句话,跟我却一句想说的都没有?你真的……”
林欲抽回手,刚要开口,咨询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老师?你在吗?”
是季明许的声音。
林欲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阮清镜明显面露不悦,方才的低落神态一扫而空,踩着高跟鞋猛的站起身来走去开门。
“怎么了?”阮清镜冷声问。
“找你签字。”季明许挂着一副很阳光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表格。
林欲坐在位置上又开始玩牛顿球。他现在脑子里有些乱,他感觉到阮清镜对他的感情很奇怪,但他又抓不住那点灵感。
阮清镜坐在林欲对面,拿了支笔给季明许的表格签字。
“学长!你也在啊!”季明许随手拉了椅子坐在林欲旁边,欣喜道。
林欲转头看向季明许,几秒之后他又看了看桌上的表格。
“有什么好事吗?”林欲问。
“我要去检察院任职了,是侧写师。”季明许拿回表格,完全不打算理会阮清镜。
阮清镜双手环胸审视这他们两人,生怕季明许对林欲做出什么似的,目不转睛的盯着。
“恭喜。”林欲轻笑,“说起来我也快要去检察院了,到时候还要你多多关照了?”
“这么巧!”季明许笑得更开心了,“那等学长来了,我就请你吃饭庆祝一下。”
林欲点点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好,应该我请你,做学长的还要蹭学弟的饭也太不像话了。”
林欲和阮清镜挥了挥手,离开了咨询室。
阮清镜看着他的背影,暗暗握拳。
“老师,操之过急了吧?”季明许收敛笑容。
薛文茵的哥哥和他一点都不像。可能是生活环境的区别太大导致他们的性格差异很明显:林欲看起来在人际关系上游刃有余,但其实并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就阮清镜的事来说,如果换做是他,会直白的回绝掉,不会留下一点挽回的空间。
林欲这个人看起来铜墙铁壁,实际上却非常柔软。面对行为过分的学弟和感情暧昧的老师,他表现出来的包容度都明显太高了。他本质上不仅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疏离……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过了头。
而薛文茵……他玲珑剔透的狠辣和故作天真的残忍,让季明许一度非常不喜欢天才。他们太优秀,以至于可以自然而然的蔑视平凡人的人格,无所顾忌的践踏普通人的尊严。
但出乎他意料的,薛文茵对他这个哥哥非常重视。他对方玖和方珏两个人的态度已经让季明许看出他并不是个冷血的人:他并不是无差别的瞧不起所有人。相反,薛文茵很会向下兼容,对他好的人他百倍回报,算计他的人他也百倍奉还。季明许本以为他这种人不会在意什么血缘亲情,可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薛文茵眼里的光并不是演出来的。
薛文茵很开心。
季明许认识他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好像开心到连头发稍都翘了起来似的。
季明许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他知道但凡林欲有一点没符合薛文茵的期待,后者都不会是如此态度。他太好奇了,只见了几面就把薛文茵收服,甚至还能让薛文茵为他拿出军衔授让书的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然后他见识到了。
大名鼎鼎的林学长,就是薛文茵的哥哥。
在他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在公直和林欲相识的那段日子,让他对林欲也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他的确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左右逢源又不失分寸,让人觉得有好感又不至于暧昧,随和宽容还能力超群。
林欲完美的不真实。
季明许忍不住想看他外表之下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究竟是怎样玲珑的内心,才能外化到这样的程度。好奇心和探究欲几乎要将他吞噬,林欲越神秘他就越想靠近,越靠近就越被吸引。
林欲真是个危险的人。他精准的拿捏着与人相处的尺度,不靠近他的人始终对他报以好感,接近了他的人又会为他着迷。因为他身上真正让人喜欢的地方绝不是那份完美,而是完美之下隐藏的略显残缺的部分。
可惜季明许还靠得不够近。
林欲不会让人靠的太近的。他走到现在这个距离,已经差不多到了临界点,能够获得林欲的部分内心情感,但完全不够看到他的内心。
季明许看向阮清镜。
“操之过急?你不先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吗?”阮清镜双手环胸。
阮清镜则是另一个有趣的人。
她是季明许在国外研学时候的指导老师,但他这位老师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和一个季明许不认识的男人交往颇为密切。
而那个人……季明许本能的在他身上感到危险。金色的头发,灰色的虹膜,眼眶深邃,鼻梁高挺,俊美非常,典型北陆人的长相,但是普通话却说的很标准流利。
至于他们之间做的是什么交易……
季明许心底有猜测,但他没有证据。
总之那肯定不太合法。
季明许从小在体制里长大,对违法犯罪行为有特殊的嗅觉。虽然那个男人看起来举止优雅得体,讲话也十分有礼貌教养,但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阮清镜会做非法勾当其实不在季明许意料之外。她热爱刺激和冲突,而且行为出格,从不守规矩,甚至季明许猜测她只是为了寻刺激才做这种事。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也会有柔软之处。
阮清镜曾经有一个妹妹。
季明许有幸见过阮清影,的确和林欲有七八分相似,可若是探究更深些,就毫无相似之处。林欲一向是很知进退的,并非宁折不弯的人——阮清影为了离开她姐姐从三十二楼跳了下去,这种事换做林欲应该是做不出来的。
季明许对这对姐妹之间禁断的感情充满好奇,可阮清镜绝口不提,阮清影又对姐姐的情感避如蛇蝎。这让他的好奇心始终得不到满足。
直到阮清影跳楼的那天。
阮清镜疯了一样的抱着妹妹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痛哭。她跳下去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给任何人救下她的机会,遗书也没有留下一封,就这么决然地、草草地死去了。
那晚季明许十分满足的从喝醉的阮清镜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全部始末,并把她们的故事当做睡前消遣讲给了薛文茵听。
“悲剧。”薛文茵听完后冷淡的回应,“我以为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
“是吗?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季明许说,“我永远不会走到她们俩这一步,不论是谁的做法都太弱智了。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不要鄙视别人的情感。”薛文茵皱了一下眉,“虽然见怪不怪,但起码的尊重要有。小心以后会遇到一段比她们俩还惨痛的感情。”
“无所谓,我会对谁有那种感情?”季明许不以为然,“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季明许,命运是非常玄妙的东西。”薛文茵继续在外文小说上勾勾画画,“你越是认为不会发生的事越容易发生。”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文茵。”季明许咬了一口苹果,“我没有那种能力。”
对季明许来说,阮家姐妹的这段感情故事,真的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控制欲极强,并且对妹妹产生禁忌之情的姐姐把已经有心上人甚至谈婚论嫁的妹妹逼上了绝路……在他看来阮清影的死分明是阮清镜以爱之名的谋杀,这种戏码只能说是还算新颖,可要他为之动容还差点意思。
在谢方季林四家门阀中同辈分的,不论是直系的还是旁支的,比他年长的还是比他年幼的这一大圈人里,季明许绝对是生活得最轻松的一个。
比起常年卧病的薛文茵,从小就受精英教育的谢逸之谢燕之,离家出走在公安部谋职的林梓洋,受封建思想老爷子排挤的林海停,要上战场经历枪林弹雨的方家小孩们,季明许过的简直是天之骄子一般的生活。
他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虽然没有薛文茵那么聪明,但他也不差,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性格上也很能讨人欢心。他好奇心重,什么都想尝试,考到公直去学心理,去国外进修,待腻了又回国转到刑院。这一切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他真的就只是在“玩”而已。
门阀聚会的烟酒男人女人,他一概不感兴趣。在包厢坐着等妖男艳女给他倒酒还没有在医院和薛文茵抬杠有趣。更别提有时候还能观看活春宫,总看着男男女女荤素不忌的一群纨绔子弟浪费酒水饮料,他都快成性冷淡了。
不过这类的应酬他也不少去。
薛文茵说多和同辈人搞好关系对他和季家都有好处。他也这么认为,所以要是有人约他去哪里“玩一下”,他通常不会拒绝。
按薛文茵的话来说,季明许是个在奇怪的地方很善良的人。他会指责薛文茵蔑视常人的人格,毫不在乎他人的尊严。季明许在生活上的自由使他有更多机会去看“普通人”的生活,很多人还吃不饱穿不暖,很多人的目标都难以达成,很多人连活下去都要用尽全力……在薛文茵能自然的接受自己的好运也是能力的一部分的时候,季明许并不认为自己有蔑视他人的资格。
可唯独感情不同。
季明许在门阀长大,他看过太多廉价的,恶心的,甚至是肮脏的情感,对爱这个字眼早已经没什么感知力了。阮清影的死固然令人惋惜,可阮清镜绝不会引起他的一丝同情,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而已。
所以在他无所谓的把这件事当做闲谈讲给薛文茵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爱上什么人。
在他看来爱是腐烂的东西,它从不在当下存在,当它被发现的时候大概率已经变质发霉了。
他不是因爱而生的孩子。老季没有妻子,在他的众多情人里,只有季明许的母亲生下了一个儿子。老季没有娶她,他用一张她一辈子也刷不完的银行卡买下了季明许,从那之后季明许就再也没有了母亲。他偷偷打听到母亲的住址,得知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他又找了几年,见到生母的时候对方却把他拒之门外。
他母亲不爱他。
他本来以为自己和薛文茵还算惺惺相惜,他以为差点被母亲掐死的薛文茵也会和他有点共鸣,可薛文茵是不会在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浪费感情的人。
但季明许不是,他太想母亲了。他太想要一份爱,一份没有腐烂的,仍然鲜活的爱。在他这个地位上,其实已经没什么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只有爱不是。他没见过这东西,在父母身上没有,薛文茵身上没有,他见过的任何人身上都没有。
他没有爱人的能力,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也谈过恋爱,甚至也在和纨绔公子哥儿们攒局的时候玩过男人女人,可是他心里没有一点波澜。恋爱是半个月就分手了的,衣服是脱到一半就停手了的,酒是在对上唇的时候偏开了头的,人是在坐到他腿上的不到一分钟后被推开的。
门阀世家从不谈感情。向来是有了孩子才考虑结婚,没孩子就继续找情人,床伴起码有几十个,可最后能达成目的的就那么一个——就像他母亲。除了情人,还有联姻,比如方玖的爸妈,商界军界强强联合,仅仅是靠着财产和利益牵连在一起,而方玖也是这消极的门阀婚姻观下的叛逆产物。
季明许没理由像林梓洋那样离家出走,或是像方玖那样几乎割裂了父子关系,只留下表面功夫。老季对他很好,不缺他吃穿用度,也给予应有的父爱和陪伴,可那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季明许就不得而知了。
爱是什么?是有些人求而不得,另一些人却可以不求而得的东西。它是头骨中的一枚钉子,是万事万物的催化剂,它……
季明许垂眸沉思。
阮清镜和阮清影的“故事”,要说动容,季明许说不出来,但惋惜和遗憾是有的。他说起如果没有阮清镜这个姐姐或许阮清影会过上相对不错的人生的时候,薛文茵要他慎言。
“很多东西都不可预料。如果让阮清镜再选一次,她仍然不会放手。”
季明许沉默片刻。
“你每天待在医院里,怎么比我还懂人情世故的样子?”
“我是病人,不是傻子。”薛文茵淡淡道。
阮清镜会执着于林欲是在季明许意料之中的一件事:林欲本就女相,别说化妆之后,就是不化妆穿件裙子,也没人会觉得他是个男的。再加上他一直留着长发,这让他看起来和阮清影更像了。唯有那双眼睛,让人能立刻辨别出两个人的不同。
“我早告诉你了,你看清楚些,不要移情。”季明许伸手拨了拨牛顿球,“分清他们两个,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你能分清吗?”阮清镜反问,“季明许,你别以为自己多理性,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和我同样的事,你不会比我稳重多少。”
阮清镜了解自己的学生。
季明许或许很理性,但他绝不是冷静的人。如果同样的情况换成季明许,阮清镜不信他会像现在这样还有余力来说教别人。
阮清镜当然知道这样对林欲来说不公平,但她实在是放不下,她看到林欲那张脸就就很难保持理智——那就好像她妹妹活过来了一样。他们两个人那么像,林欲又这么温柔,那感觉就像那人从没有恨过她,也没有怪过她一样。
可这只是在做梦罢了。她曾经的见不得人又按耐不住的情感,最终是害人又害己。
她说,阮清镜,我不愿再看见你。
她还说,阮清镜,我从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
阮清镜走不出来了。
林欲和清影真的很像。清影是温柔又耀眼的性格,爽朗,清澈,林欲和她长得也像,性格也像,神态也像。
到了这种地步,阮清镜怎么能舍得放手呢。
她眸色黯黯。
“季明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总之在这件事上,你少插手。”
季明许耸耸肩,继续拨着手里的牛顿球。
爱呀。恨呀。
……都是些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