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临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满满一页面的参赛作品。
总数将近万份图片,早就被删选过一遍,现在能到他眼前的都是被认定是精品的一部分。
他花了几个小时,没有一点遗漏地看完了每一张,但看完了就看完了,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慢慢的,呼出口气,仰头,靠上椅背。
门被敲响两下,本也没关,所以这只是提醒性质的敲门,安佩走了进来。
“怎么样,选出你满意的作品了?”
“没有。”他说,闭着眼,捏着眉心,缓解视觉疲劳。
“那就是选不出来了。”安佩气鼓鼓的,“选不出来就算了,还被人骂一顿。”
石青临拿开手,睁眼,看了过来。
“有个人写信来意见栏,把我们给好好骂了一顿!”
“是么?”石青临看她憋着气,脸都涨红了,看来很严重,“怎么骂的,叫你这么生气?”
“意见栏里,你自己去看!”
官方意见栏是直接投向安佩的,由安佩经手之后把有用的意见反馈给他,这是惯例,很久没有什么有用的意见反馈上来了,今天居然来了个骂人的,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石青临坐正,移动鼠标,点开了官网上的意见栏。
果然,真有洋洋洒洒的一大通。
他粗略一览,对方骂了比赛,骂了官方。
用词挺不客气的,甚至算得上尖酸刺耳,甚至说官方比赛办成这样是“社会败类”。原来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倒是说了句好话,就一句:游戏还算好玩。
石青临没生气,反而看笑了,“看来这人对我很不满啊。”
“他懂什么呀!”安佩忍无可忍,“他以为做个游戏就跟他在键盘上敲敲字一样简单啊,键盘侠!张口就来,真不怕闪了舌头!”
石青临明白她的感受,他每天没日没夜地工作,连带身边的人也都跟着一起忙。比赛这个方案是他那天临时想出来的,的确有点匆忙,如今没有选出心仪的人选已经很无奈,又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通,是谁都有怨气。
他没有,是因为他看过太多了。从游戏问世,到如今,刺耳的声音听过太多,也就不觉得还有什么是刺耳的了。
他居然把这篇指责都耐心地看完了,鼠标一直拖到最后,忽而一顿。
安佩还在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过这么多意见,难听的话也听了不少,就看这人特不顺眼,怎么就那么自以为是、张牙舞爪的呢!”
石青临忽然轻笑一声。
她顿时更气了,“你还笑得出来?”
石青临抬起头,“你看到最后了吗?”
“什么最后?”
电脑屏幕被他的手一拨,转向安佩。
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在画板上,又似在墙壁上,古朴的赭映着宁静的灰,彩衣飘带,云鬓霞飞,形象斑驳安静,色彩却似隐隐流动。
安佩一愣,“这是壁画?哪儿来的?”
“附件里的。”石青临手扶着屏幕,转回去,又看一眼那壁画,之前的疲乏一扫而空,“马上查他的账号。”
安佩看他表情认真,没有耽搁,收起一身的怨气,去看意见栏的账户。
要在《剑飞天》的官网留言必须要登录相应账号,都是跟游戏互通的。安佩本还以为要发给相关的同事去查,多少是要费点事儿的,没想到一点出那个名字就觉得分外眼熟,嘴里“咦”了一声,想了几秒,伸手去口袋里掏手机。
很快她就翻出微信聊天记录,又看看屏幕,再三比对,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什么鬼啊,这不是方阮的账号吗!”
※※※
涂南左右各提着一只大行李箱上楼。
她住的房子比较旧,也不是小高层,连个电梯也没有,天气太热,好不容易到了屋门前,人早已是汗流浃背。
门上还贴着去年的对联,上次走的时候恰好是腊月,她连春节也没在家过。
涂南掏出钥匙开门,手下一拧,锁就开了。
她不禁停顿一下,她爸临走的时候怎么都不给她把门锁严实?
仅仅是这几秒间的停顿,她再看这扇门时已觉出不对,手握在门把上站了很久,直到楼道里闷热的空气又在她身上蒸出一层汗,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推开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拖到沙发边上,变成了一小滩的昏白。
涂南放下行李箱,眼睛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人。
隔了几步远,彼此对视着。
终于,还是她先开口唤了一声:“爸。”
涂庚山不知坐了多久,听到这一声才动了,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涂南,你从哪儿来?”
“……”涂南喉咙动一下,不答。
这句话问出来,她就知道回答已经没有意义。
涂庚山朝她走近两步,“说话!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音调高了,语气也变了。
涂南抿了抿唇,没看他,“您肯定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
不知道又怎么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涂庚山死死地盯着她,鼻间的呼吸一下就沉了,胸膛都起伏起来,“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壁画给画错了?”
涂南眼神飘一下,“是。”
“你还从徐怀的临摹组里退了?”
“对。”
突兀的一声响,从耳根处炸裂到脑海。
涂南脸歪在一边,半张脸一阵麻木,而后才一丝一缕蔓延出火辣辣的痛感。
慢慢转回头来,涂庚山的那只手还没放下去。
“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进徐怀组里的了是吧!好不容易跟在人家身边,没有学到一点好,画错了还有脸躲起来!”涂庚山喘着气瞪着她:“亏你方阿姨还说见到了你是幻觉,要不是我托人联系上了徐怀,你还想瞒我一辈子了!”
涂南耳朵里嗡嗡作响,舔一下嘴角,似乎破了,她的眼神也凉了,“我瞒你不就因为你这样?”
涂庚山手臂又是一抬,却没能落下来。
几根手指牢牢扣着他的手腕,涂南说:“爸,我已经二十六了。”
“所以呢,我不能教训你了是吧?”
“能,不过我应该会反抗。”
涂庚山脸色铁青,一瞬间空气似凝成了浆。
“行啊,你现在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行啊,行啊……”他冷笑两声,一把挣开手,呼吸更重,“你既然敢离组,也就是要离了壁画了,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踱了几步,摔门而出。
涂南站着一动不动,几秒之后,拖着脚步走进洗手间。
口袋里手机在响,她一手拿起来放在耳边,一手去拧水龙头。
方阮在电话那头喊:“喂,涂南!你爸还没走!我刚从我妈那儿听到的,你还没到家吧?喂?喂?哎算了,我还是过来找你吧!你等我啊!”
涂南恍若未闻,手机塞回口袋,一手抄了水往脸上抹,抹了几下,抬头看一眼镜子,瞧见一脸的水滴淋漓,自嘲地扯一下嘴角。
她知道他爸脾气,已经尽量回避了,可是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左右怎样也逃脱不掉,回来迎接她的竟是亲生父亲的一记掌掴。
他居然打她。
小时候学画,她也挨过打,但那是鞭策,而现在,算什么?
不问问她七个月在外过得如何,有没有在外受委屈,也就罢了,甚至也不问问她原因,居然,就是这么一巴掌。
涂南对着镜子,浑身都发颤,直到又抄水狠狠泼了泼脸,才算止住。
她扭头,大步从洗手间走回客厅,一直走到那只黄色的行李箱前,手指伸进把手,停顿两秒,忽而一把提起来就出了门。
※※※
前面就是方阮的网咖。
石青临从车里下来,低头看一眼手表,已经快要晚上十点。
本来想早点出来,无奈还是事情太多,一拖就到了这个时候。
来这里之前安佩推断说方阮不可能会画壁画,毕竟上次去灵昙寺时他一问三不知,还不如那个涂南,明显就是不懂门道的。何况天天跟她聊天也从没见他提到过一次,像他那种爱显摆的人,要是真有这个技能,早就吹上天了。
石青临也不信,不过既然是方阮的账号,肯定还是跟他有关系,这一趟是必然要走的。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来的。
入了夜,一路华灯,道路四周都被照得黄亮。
穿过马路,就快到网咖大门外,他才发现网咖今天居然没亮灯牌,老远一看,就会发现连门都没开。
这么不巧?
石青临停在马路边上,本来已经打算明天再来,转身的时候余光扫到什么,倏然又看了回去。
网咖门口的那堵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模样。
他快走两步,很快就看清了上面多了一片迷离斑斓的色彩,容纳着纷杂各异的线条,似一张恢弘的巨幕。
快三米高的墙,这幅巨幕差不多占了一大半,刚好一人的高度。
巨幕下蹲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轻轻动着手臂,身边一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一片凌乱,颜料、矿泉水、调色盘,甚至摆到了地上,另一头堆了一堆的空啤酒罐。
石青临走过去,站在后面盯着看,越看越难以置信,“涂南?”
是涂南,又似乎并不是。
她蹲在眼前,齐肩的头发束成一尾,衬衫脱了扔在一边,身上只穿了件黑色吊带衫,裹着纤瘦的肩背,颈边一层细密的汗,后腰上露了一块皮肤,上面似乎有青黑的纹样。
他看着,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不是他之前认识的涂南。
这样的涂南,意外的性感,却又陌生。
手臂一挥,一笔颜色填了上去,涂南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一眼,满眼的迷离。
她此时意识混沌,只觉得眼前那人个高挺拔,其他什么也看不清,脱口就问:“你是谁?”
那人说:“喝得我都不认识了?”
她转过头,不想搭理,可又觉得这声音挺熟悉的,就又回头看了一眼。
“涂南,”那人问她:“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涂南低低呢喃:“我十恶不赦……”
她十恶不赦,画错了一笔颜色,毁了七个月的心血;看错了一个人,跟他生出了瓜葛。回来后,连画笔都不想抓了,落魄地藏在一间小小的网咖里,但终究不能好过。
没错,都是她的错。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醉了。”伸手的人说。
她晃了一下,稳稳地站住了,感觉身上有地方很疼,可又说不上来哪儿疼,一只手被握着,把笔叼在嘴里,腾出那只手去摸脸,记了起来。
对了,是这儿疼。
但是为什么疼,却又好像记不清了。
不能想,再想会觉得不止这地方疼,还有更疼的地方。
“涂南。”
是握着她手腕的人在叫她。
涂南仰起头,努力地去看他的脸,路灯发黄,他的脸被照得好暗,她看了很久才看出来。
她拿下嘴里的笔,说:“我没醉,我知道你是谁。”
说完弯腰,把手里的笔伸进到脚边,用力一蘸,又站直,踉跄两步,手腕一紧,他握得更紧了。
“还说你没醉?”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沉。
“我没醉。”
“那你说我是谁?”
涂南握着那支笔,手腕一转,反握了他的手,低头,照着他的手就画了下去。
“这就是你……”
斜拖的一笔,从男人的虎口一直到手腕,连同腕上的表带,甚至是衬衫的袖口,都沾上了浓厚的一笔颜色。
是石青。
路灯昏暗,那颜色也昏暗,涂南看着看着,眼眶发热,她不能再看了,这就是罪魁祸首。
她松开手,茫然地看一眼男人,终于彻底看清。
是他,没错,石青临。
不想再被他看出什么。她转过头,若无其事一般,又一笔绘在墙上。
身后,石青临抵住牙关,心潮未平。
他刚才看到了涂南半张肿得老高的脸和一双泛红的眼。
但无论多震撼,都比不上现在墙上的画面给他带来的震撼巨大。
粗黑的是壮阔,灰白的是冷静,湛蓝的是深邃,这原来是她构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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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