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更衣室的镜子蒙着层青灰色菌膜。
蒯令系紧防护服时,发现袖口缝合处钻出几缕银色丝线,像是有人把蜘蛛网缝进了衣料里。
她伸手去扯,那些丝线突然缩回针脚深处。
有点恶心,但对于蒯令来说并不多。
她甚至蠢蠢欲动地用牙齿咬住衣物缝合处,细细研磨,尝出一股子发霉的苦涩。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淡淡的悲伤。
好像去找正经工作结果却被骗去了黑窑洞没有思想地打白工那样悲伤。
"小令啊——"停尸间管理员的声音从通风管道传来,"今天有三具'蜡像'要化妆。"
这是祂们的行业黑话。
蒯令不明白,尸体就尸体,为什么要用蜡像代替,难道叫着更好听了、更符合具体形象了,就不是尸体了吗?
或许这是它们一种宣释文化的表达方式吧。
蒯令推开冷藏柜,躺在金属台上的尸体表面覆盖着半透明胶质,像被裹在琥珀里的昆虫——犹如蜡像般油光水滑。
她戴上橡胶手套,指尖刚触到尸体面部,整张脸皮突然如融化的蜡烛般塌陷。
胶质层下露出青灰色鳞片。
蒯令地拿起刮刀,突然发现尸体耳后藏着条闭合的腮裂。
当她用镊子夹起那片鳞片时,冷藏柜的照明灯突然频闪,鳞片表面浮现出细小的复眼。
密密麻麻,非人的无机质感令人毛骨悚然。
蒯令四下张望,背过身防止被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看到,偷偷吃了那么一片。
就像吃蜂巢的感觉,空空的,全是饱满的空气在口腔里炸开,冲击着嘴皮里的每一处敏感的神经。
很特别的味道。
“你在干什么?”冷冰冰的声音在蒯令耳边悄然响起。
蒯令红着脸,羞涩道:“你靠人家这么近干什么?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难不成,你暗恋我?”一边说着,她一边用镊子在蜡油里面搅啊搅,好作得一副小媳妇姿态。
男同事默了默。他本来的台词是“你不要做一些无谓的挣扎了,好好工作”,但感觉不太适宜当下的情景。
毕竟自己不是个人机。于是他变换了一下字句:“你不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好好工作,馆长不会亏待你的。”
“好好工作……”蒯令自言自语:“可我总感觉自己不是干这个的。”
她的手,应该挥舞着某种棍棒一样的东西,驰骋疆场,而不是委委屈屈地蜷缩在一寸见方的区域,干着这么精巧的事情。
“而且,我的脑袋好像被什么玩意打了,摸着有点疼。”蒯令苦恼地说。
小陆扫视过她后脑勺的血痂,早已平静无波的情绪竟升起一抹心虚。
实在是新来的同事留不住,这才下的重手来着。
“好好工作。”同事朝身后的黑暗退去。
蒯令伸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不多留会儿?嗯?我的小监工大人?”
“……”
人影消失。
蒯令脸上的饶有兴味顿时垮了下来,变得毫无生趣。
有趣的同事走了,只剩下了无聊的工作。
"要把这玩意修补成人类的样子。"
她喃喃自语。
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缓缓滴进颜料盘,花花绿绿的液体仿佛碰到了什么天敌似得,给它留出一大块圆圈的距离。
蒯令撇撇嘴,用搅拌棒将尽力分开的它们随意混合在一起。
这已经是本周第n次莫名出血。
出血倒是不打紧,别人轻易看不出不正常。
主要是这小指头,自从被玻璃罐里的植物咬掉后,伤口愈合处就开始长出灰色、坑坑洼洼的硬壳。
看起来像是海边生长的藤壶。
总得扣一扣,遮一遮。
第三具尸体送来时正在下雨。
蒯令看着运输箱表面凝结的水珠逆着重力向上滚动,在箱顶汇聚成悬浮的水团。
她想,或许不是水珠倒了过来,而是自己倒了过来。
掀开防尘布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后槽牙后面的舌头正在疯狂地跳舞,发出滑溜的咕叽咕叽声响——尸体的胸腔里伸出七条章鱼触须,每条触须末端都镶嵌着类似人类的牙齿。
太好啦!是她最喜欢吃的多爪鱼!
"规则铭胸,常闻警钟,清廉舒坦,敬业从容。
请遗容整理师不要随意偷窃尸体配件。"管理员的声音带着电子干扰的杂音。
蒯令知道刚才被发现了。
有人在监控后面盯着,该怎么吃到这样绝顶的美味呢?
蒯令抓起最大号的缝合针,触须突然攀缠住她的手腕。
她的牙齿开始发痒。
如何能克制得住这要命的食欲?
只需要一个意外,尸体头上的白布被狂舞的触须碰掉。
她低头,看见一张眼熟的脸蛋,
形容青涩,容貌娇憨。
瞧起来十七八岁,正是刚刚升起的太阳。
而现在,太阳落下了。
——
死亡是一首美诗,只为亡者独奏。
而蒯令绝不接受。
她要打破隔阂,先陪亡者听听他们耳中的乐曲,然后将逝者重新拉回人间。
——
讨厌的幻觉。
该死的幻觉。
贱种幻觉,
蒯令想,其实她今天没有出门吧。
昨天当了一天的临时工,她怎么可能今天又出来找活干呢。
又怎么突然做了个遗容整理师呢。
又又怎么怎么,见到一个年轻的生命忽然轻易地逝去呢?
她明明,只是个普通的保洁啊。
既然是幻觉,那干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蒯令将尸体抱在了怀里。
凝结的蜡块由于触碰噗嗤噗嗤开裂往下掉。
空气里游动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磷火般的蓝光。也许是通风管道吧,无所谓了。
“年轻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如果下次又看见你了,记得先说名字。”
“我很喜欢,人的名字。”
当缝合针穿透摄像头时,整个停尸间忽然响起某种深海生物意味不明的嚎啸。
蒯令开始了进食。
像是吸食面条一样,这“面条”却越吃越多,似乎从尸体身体深处无穷无尽地生长出来。
“停下。”
“停下。”
“停下!!!”
管理员的声音逐渐愤怒,又逐渐远去。
什么也阻止不了。
——
月光黯淡的照耀下,女生迷茫地睁开眼睛。
“我还,活着?”
她低下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胸口空了一大块。
——
下班时雨还在下。
蒯令从兵荒马乱的馆子里艰难地爬到了公交站,路灯之下,她发现自己的倒影后面跟了几只张牙舞爪的东西。
回到家后,玻璃罐里的植物已经长到填满整个衣柜。
当蒯令脱下沾满污泥的工作服时,最粗壮的触须突然刺入她的小臂。
然后在碰触到她的血肉之后,萎靡了一大片,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
"有点想换个新宠物了。"
她用手指蘸了点番茄酱,配着“素菜”吃了几口。
衣柜深处传来纸张翻动声,无数张招聘启事里面舞动青春。
那是她曾经在工作上白白浪费的青春。
次日清晨,蒯令发现十几具尸体出现在她目前蜗居的地下室。
将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尸体底下正渗出荧光蓝的尸液,乱七八糟污染了她的屋子。
作为一个清洁工,蒯令此时很生气。
但作为一个美食家……
她蹲下身嗅了嗅,突然很想尝尝这种液体的味道。
心动不如行动,荧光蓝的液体尝起来像冰镇薄荷酒,带着金属的腥甜。
蒯令跪坐在尸体中间,像只优雅的猫般舔舐着地面。
她的舌尖刚触到第九具尸体的伤口,那具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令人触目难忘的眼睛。
虹膜呈现出深海般的靛蓝色,瞳孔却是细长的竖瞳,像猫科动物般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泛着幽光。
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皮下血管中流淌着荧光液体。
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片薄唇,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
"味道如何?"他的声音像是从深海传来,带着气泡破裂的质感。
蒯令停下舔舐的动作,食指微微动了下:"很好喝,你知道吗。"
她注意到尸体的黑发间藏着几片细小的鳞片,在荧光中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很漂亮。
简直美观。
尸体优雅地坐起身,修长的手指抚过胸前的缝合线:"为什么不好好工作。"
他扯开衬衫,露出结实的胸膛,荧光液体正从缝合处渗出,"好好工作的话,会有很多福利的。"
“可惜你把这些福利都毁掉了。”
蒯令歪着头看他:"福利,是你吗?"
"比那要更好。"尸体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尖利的犬齿若隐若现,"你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干净的**,以及无上的宗旨。"
蒯令的瞳孔微微放大:“无上的宗旨,就是你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好好工作吗?”
“不,”他竖起食指抵在蒯令的嘴边,“是超凡脱俗——”
“——是成仙。”
蒯令感觉自己的脊椎开始发烫,整个人仿佛融化在温水之中,暖洋洋的。
衣柜里的玻璃罐突然剧烈震动,植物的触须穿透柜门,在空中舞动出暴烈的轨迹。
"有意思。"尸体站起身,他的影子在墙上竟然十分正常,这让蒯令有点无法接受。
这尸体样的怪玩意凭什么正常?
"你养了灵株。"
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后颈,"让我猜猜,你吃了它?"
蒯令平静地回望他:"我是个正常人眼中的异食癖。"
尸体发出一声轻笑,他的呼吸带着海藻的咸腥:"怪不得你这么有灵气。"他突然抓住蒯令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玻璃罐突然爆裂,植物的触须缠住尸体的脚踝。
蒯令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想要跪舔被浪费在地上的液体美食,另一半想要跪舔眼前这个美丽的生物。
她好纠结。
该怎么舔?求教程。
还没等她纠结几秒,尸体松开手,后退一步:"看来你的灵株吃醋了。"
"记住,当倒计时开始时,你就该来找我了。"
他的身体开始融化,像蜡烛般滴落在地面,"这是你成仙的机缘。"
当最后一滴荧光液体渗入地缝时,蒯令发现自己的小指重新长了出来。
新生的手指覆盖着细密的鳞片,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
她将手指含入口中,尝到了深海的味道。
咸甜可口,十分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