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罚,他受得诚恳,受得认真,受得毫不委屈,比她还诚意满满。
李芷恬瞄着他跪得笔直的身板,一时无语。
她走去他身侧的蒲团上,跟着跪好,二人相距不过两拳之隔,低声道:“你原本不必来的。”
“来都来了,你何必跟我客气。”王麟漫不经心道。
“我才没有感激你。”李芷恬垂头,她不喜欠人恩情,却越欠越多。
王麟见她神色,轻叹一声,“阿恬……你为何跟我如此计较。”他低缓了声色,语中透出一分无奈,“我说过会陪你的。”
李芷恬沉默了。
堂外的阳光透过门扉上的槅心,在堂中打下屡屡瘦劲的光束,尘埃如浮游飘荡,洋洋洒洒,落在二人肩头。
眼前是矗立的李氏先祖们,牌位层层叠立而上,安静的俯瞰着眼下两人。在这偌大的祠堂内,两人身姿显得愈发瘦弱单薄。
面前是威严肃穆的李氏祖先,李氏绵延数百年,凭的是先辈们的鲜血铸就。家族是一座山,山峨逶迤,他们是渺小的尘,一粒粒受先祖庇佑,享用风霜露雪。
她也是这粒尘,恣意了两世,却不曾为家族添砖增瓦。
“麟哥哥……”许久,李芷恬声音低缓,声色莫名,“我李氏的牌位,与你王氏相比,数量是否相当。”
王麟沉思片刻,道:“儿时,阿耶严厉,常常罚我跪祠堂,王氏宗祠里摆满了列祖列宗,我王氏起起伏伏数百年,祖宗们都住在了牌位山上。较李氏而言,确然多了几成。”
李芷恬低喃:“往后……我的阿耶,阿兄们,我的叔父,叔祖们都会摆在这里。”
她缓缓转过头,王麟身量很高,身姿如松,侧脸有如刀裁,是坚韧不屈之相。他往日素来散漫,唯有碰上认定之事,便会不屈不挠。
便是这种执着,才令她惶恐与怅然。
她颔首,垂下眼眸,闭塞的祠堂内不知从何处划过一道风,烛火颤动,她的声音如雨低诉,“麟哥哥,你与我一同长大,彼此了解,自我二人退亲以来,你当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为何我的阿耶阿兄们,以及阿娘们,默认你与我往来,却从未提及过让我嫁给你?”
王麟眉目半敛,周身一瞬间好似凝了股气,平静的语气中带了分隐怒,“你非要在此时提这个吗?”
她脑袋几乎垂入了胸口,嗫嚅许久,终是道:“我不知你们王氏暗地里是否在谋划什么,但是从我阿耶阿兄们的态度可见……我不能嫁入王家。”
王麟隐在袖中的双拳死死攥紧,他转过头来,定定盯着李芷恬低垂的头,眉目一片凛然。
李芷恬无视他的怒火,继续道:“我阿耶曾说,让我找个喜欢的郎君嫁了,我试过了……”李芷恬躲开他的视线,几滴清泪,砸入膝下的蒲团,一瞬间便没了踪影。
“麟哥哥……”她内心在拉扯,挣扎,有个声音在与她抗衡,她卯着劲与它争夺,终是艰涩道,“我的心意……无需我多言,你也能窥见,但是……”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低咽,粉唇开合过几番,一字一字艰涩挤出,“两年后……我会跟阿耶……提出,我将为李氏去……联姻。”
她紧闭上眼,似要将自己封锁,“我不能让我的族人涉险,我必须让我阿耶阿兄们,以及未来我家族的子嗣后代们,都能绵延在这座牌位山上,这是我身为李氏女的使命。”
黑暗中,疼痛在成倍的疯长,她从未感受过,真正情意被剥离时,会痛得这般剧烈。
原来在她毫不自知的时光中,王麟已经占满了她的心神。将他抽走,仿佛将她整个心都剜了出去。
承认,比逃避,痛多了。
她甚至在想,他若是不回来多好,他若是能如前世那般听她话,再也不见她,该多好,那她就不会体会这剜心之痛。
脸颊上传来手心温热的触感,她欲躲,却被他强硬的收拢了过去。
“阿恬,看着我。”王麟冷然的声音传来。
她闭着眼,不敢睁开。
“阿恬……”
他的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痕,声色低缓有力,“给我两年时间,我会让你入我王氏的族谱。”
李芷恬蓦然睁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王麟一瞬间掠住她的目光,不给她退缩的机会,“若两年不够,那就三年四年……终有一日,你会以王氏妇的名义,与我合葬。”
“你……”李芷恬怔愣。
王麟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淡笑道:“你的列祖列宗们都在看着,这是我与你许下的承诺。”
她却未曾展颜,只撇过头去,言语中竟带了丝赌气的成分,“就两年,两年后,但看我嫁的人姓不姓王。”
她不会为他妥协。
王麟勾唇一笑,“无妨,你嫁谁,我都不介意你变成寡妇。”
“你!”李芷恬气恼。
“行了,你今日真是恩将仇报,我好心来陪你,你竟这样气我。”他又将她的身子摆正,跟着跪的笔直,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是认真的!”李芷恬咬牙。
“我也是认真的!”
王麟骤然低吼出声,他一脸正色,字字铿锵,“阿恬,我说过,莫要再拒绝我,其他事你尽可任性施为,唯独此事,不要再推拒我!”一句一句,强硬的将她的诸多借口都抹杀殆尽。
她眼眉耷拢下来,过了许久,又仿佛不过片刻,轻飘飘的应了声“好”。
……
夜间,手上与背上的伤口开始结痂,麻痒爬过全身,她难耐的无法入睡。抬手忍不住想挠背,可两手包的跟粽子似的,也不知是谁挠谁。
王麟闻见声响,行来坐在她身侧,长指在她患处附近轻轻揉捏,那麻痒瞬间散成一片舒坦,她暗暗的呼了口气。
王麟也未闹她,就这样帮她舒缓着。就着他轻柔的力道,她渐渐沉入梦乡。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她难得夜夜安眠,王麟却眼下一片青黑。
白日与她一起跪祠堂,晚间帮她抚慰伤口,他比她还辛苦,却不曾吐露过一句怨言。
李芷恬看不下去了,劝道:“我已经差不多好了,你夜里好好睡一宿。”
他淡淡“嗯”了一声,到了夜里,迷迷糊糊中仍感觉身侧有人。
这几日,他待她无微不至,却不曾与她多言语一句。
自二人那次谈话过后,他忽然沉默寡言,鲜少开口。
李芷恬知道,她把他给气到了。
这回估计气的不轻。
往日她惯会哄人,可这本事每每遇到王麟,就不知该如何发挥。
她自小只会与他吵闹,不会哄骗。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冷凝的神情,她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两人之间,就这样冷战到李宁氏前来。七日之期已过,她将二人放了出来。
踏出祠堂那一刻,王麟恭敬的给她行了个礼,并出声告辞,李宁氏见他着紧,以为他府中有事,便没有与他多寒暄。
李芷恬见他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心里空了一瞬,这几日积攒的不安,顿时变成了难过。
明明狠心拒绝了他,她该是不理他的,该任由他离开,她既然选择了联姻,便不应该再去招惹他。
她硬着心肠,再不看那背影一眼,拖着步伐回了珠玉院。
院内,清荷正在给她整理箱笼,夏日已过半,她提前开始归置秋日的裙衫。
见李芷恬回来,忙招呼她歇息,又在房中翻找疗伤的药膏。
桌上被她堆了个满,襦裙胡服都拢在了一堆,她兴意阑珊的扫了一眼,忽然瞧见一个紫檀木匣子,有几分眼熟。
从那堆绫罗绸缎中抽了出来,打开竟是早前王麟送的那对抱福娃娃。当时,他听闻她与梁勋议亲,着人快马加鞭送来,一起送来的还有那封她差点一起烧掉的,嘲讽她“三阳开泰”的信件。
王麟曾多次提醒她不要将它们烧了,她惯会与他作对,虽未真烧掉,却是让清荷压入了箱底。
她将那两个娃娃拿了出来。
娃娃是一对,一男一女,胖乎乎的,笑容可掬,喜气满满。她将娃娃们看了一遍,发觉娃娃们抱的“福”字,竟是用红纸写就。
那红纸紧紧的给它们抱在怀间,她拿过男娃娃,稍稍用力一扯,就将那纸扯了下来。
待瞧清纸下情状,霎时,她脑中轰鸣,心如擂鼓,沉沉的痛意一瞬间蔓延全身,眼泪不自主的流了下来。
她颤抖着手,又依样扯下了女娃娃的红纸,泪水已将她目光浸得模糊不清,仍是看清了纸下字迹。
两张红色“福”纸,给她手心攥得满手红痕,似用力掐出的血。
她倏地追了出去。
桌上两只娃娃,憨态可掬,笑容晏晏,原先被红纸掩盖处,男娃娃肚子上刻着一个“麟”字,而女娃娃肚子上,则刻了个“恬”。
王麟腿长脚长,幸得李府极大,待她追上他时,方行至花园。
她一把扯住他,王麟步伐一顿,却未回头。
“麟哥哥……我……”话到嘴边,她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半晌未等到她的未尽之言,王麟冷冷道:“有事说事,无事就让我走。”
李芷恬攥着他衣袖的手,不由得紧了两分。她一狠心,猛的扯过他身子,踮脚贴上了他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生涩又羞怯,但好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王麟眉目微挑,却未回应她。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娟秀的眉,紧闭的眼,以及孱弱抖动的长睫。
微风乍起,园中桃花纷纷坠落,花瓣如细丝春雨,轻轻拂过二人身间。
待那风落,李芷恬心里头也空落落的,她黯然的垂下头,低落道:“我……不该……你别生气了,可好……”
许久,王麟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够……”
不知为何,李芷恬忽然想哭,言语中将情绪也带了出来,“那你要如何,我不会。”
一个强硬的吻忽然压了下来,一瞬间撬开她脆弱的唇,顷刻间夺去了她的呼吸。
骤雨狂风袭来,将她裹挟的飘零摇曳,此时,唯有攥着他的手心的疼痛,能为她保留住几分清醒。
暴雨逐渐转弱,变为春雨细细润物,春雨过后,云开雨霁,才得暖阳几许。
他放开了她,耳边是王麟清冽的声音,是暖阳中的雨后氤氲,
“阿恬,无论你待我有多少情意,对我而言,永远不够。”
说罢,不理会她怔然的神色,转身疾步离开。
他怕他再呆下去,会原形毕露。
曾经听闻她与梁勋定亲时,便已慌乱,自知晓她前世曾嫁过他,他愈发难以克制理智,他不知他何时会疯,至少这几次,她都险些令他失控。
她轻易的就挑起他刻意隐藏的嫉妒,阴暗和欲|望,几乎快将他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
李芷恬变了。
待伤好后,她去王府寻过几次王麟,他却闭门谢客,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她很委屈,王麟从未如此冷待过她。她日日呆在房中,再无往日的活泼。
她抱着枕头哭了一宿,仿佛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可怜的两个眼儿都肿成了核桃。
清荷看不下去了,第二日去寻了弄风,问二人到底怎么回事,弄风也是一头雾水,只道他家公子也日日关在房中,不问世事。
这一日晚间,她委顿的瘫在美人榻上,双眼无神的盯着香炉中冉冉飘散的青烟,又不知神游在何处。
清荷缓缓走了进来,见她这模样,低低叹了口气,小声禀报道:“小娘子,李非在外头求见。”
李芷恬反应了许久,才愣愣的问:“李非?他来有何事?”
“说是东陵那边来消息了。”
李芷恬回忆了好一番,才记起曾派人去查东陵吴氏求船引的事情,涉及到正事,她猛的坐起来,严肃道,“你唤他进来。”
东陵吴氏乃东朝三流世家,当年应王不似如今这般贪权,梁吴氏年轻时颇有姿色,应王便从一众秀女中,点了她。然而东陵吴氏底子比较薄弱,人才凋零,依附着皇亲才勉强稳住它三流世家的位子。
无锦绣人才能入朝为官,更无机灵之子能厚积家产,子嗣青黄不接,所以——吴氏缺钱。
吴氏祖有田产,也不知是谁给他们提的主意,让他们弄两个船引,去倒卖粮米。
可买船也要钱,据说吴氏如今想方设法,一路打通船引的路子,一路筹钱买船。
前世,她嫁入应王府,李氏给她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在她被圈禁后,嫁妆也被应王妃强占了去。如若吴氏缺钱,她的嫁妆莫不是……
李芷恬若有所思,心中顿时有了个主意,她低声与李非吩咐了一番。
李非闻言,犹豫道,“禀小娘子,此事需要的银钱数额有些大,需得主君的许可,主君和封姨娘,前两日已前往主家凉州府了。”
李芷恬诧异:“阿耶和姨娘回凉州了?我怎的不知?”她疑惑的看向清荷,清荷无奈道:“前两日奴婢就禀报过小娘子了,是小娘子未听进去。”
李芷恬讪讪,问:“那他们为何突然要去凉州?”
清荷答:“这便不知了,只是似乎走的有些匆忙。”
李芷恬纳闷,想必可能主家那出了什么事,便对李非道:“你先知会阿娘一声,就说……”她思虑片刻,狡黠一笑,“就说我给府里添点零碎银子,先借钱一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