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的茶山别院不大,二进院子,外头护卫不愿意吃冷风,偷懒缩在角落里头烧着小炉喝烫酒,魏燕安轻而易举翻进去,再出来时同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下山的这一程走得格外艰辛。
无风无雨,一步步迈得艰涩。
来时隐隐期盼的心早已消失殆尽,此刻心头苦涩。
耳畔甘荔冰冷的容颜犹在,今日这一面彻底撕开了两人之间脆弱的温情。
他不是故意要那般说甘荔,只是气头之上,甘荔以前不是这般无法理喻,她从前待他尤其善解人意。
或许真的是习惯了享受人家的好,骤然被抽身而去,心上不习惯吧。
怀揣着这般卑劣的安慰心思,他终于到了家。
进门时,察觉院子里站了一位陌生人,扫一眼,认出是外家的舅舅。
赵大见他回来,招呼一声。
魏燕安虽然脸色不好,没什么笑容,却很规矩地弯腰请好。
“舅舅来了。”
“才从码头下工回来?”
赵大看他衣衫脏污,搭了个话茬。
“嗯。”
魏燕安点点头,见灶房里头母亲赵氏在忙乱,空气中难得浮荡着一股肉香味,却没有兴致,跟赵大摆摆手,说自己累了,耷拉着脑袋回了屋中。
赵大眼神一直盯着外甥的脸庞,带着探究和琢磨,魏燕安沉浸于自己的心事未留意到他的观察。
赵氏炖了一整只鸡,听赵大说魏燕安不吃了,也没有专门再去喊人。
“小东西成日里在外头跑动,跟着他那半截子师傅吃了油水,看不上家里头这点东西。来!咱们自己吃。”
炖鸡酥烂,赵大吃得满嘴油光。
南塘县有名的青花醉,他一口酒水一口肉,半途甩了筷子,直接上手扯了鸡大腿嚼着。
“妹子,我这回来,是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赵氏看着这个半醉的哥哥,没当回事儿:“阿兄能有什么大事?难不成是来给我送金银?”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先笑了。
她这个哥哥一事无成,也没什么正经的营生,成日里在老家村里混着,有时倒卖点小货挣个差价,有时装个小混混去缠磨点过路人的铜板。
家里头的嫂嫂是个脾气厉害的,忍不下去抽他一顿,他回不得家就寻到县里来自己这处睡上几天大懒觉。
“嘿!我这回还真是来给你送银子的!”
赵大竖着眼睛,催着赵氏起身去把舍门给关上。
赵氏无奈,只好起身。
再坐定,问:“说罢,又相中什么好买卖要从我这儿攒银子?我提前告诉你,隔壁那小娘皮最近不待见家里这个,好几月不过来送东西,我没机会凑巴银子给你。”
赵大咕咚咽了口酒水,招手示意妹妹凑过来些。
两人这么头碰头,昏黄的灯下叽咕嘀咕一通。
半晌后,赵氏听罢,坐直身子。
“阿兄,你还别说,当年捡到那摇篮的地方可不就是在呼云山溪嘛.....”
“悄声些!”
赵大警告地瞪一眼妹妹,手里的半条鸡腿怼到盆里,“信儿还不准呢。我是听货郎随口说起,想到燕安这孩子的出身,这才来县里寻你的。”
他大手在袖子上抹了抹:“你说,这事儿要是真的,赏金得有....这个数!”
赵大的大拇指和食指岔出好大一个手势!
赵氏眼神一亮:“八十两??”
“再往大了想。”
“难不成是八百两?”
赵大点头。
赵氏哎呦一哼,捂着胸口眼珠子来回转。
“八百两银子,这辈子我连个囫囵的银元宝都没见过。八百...八百两...那得有....”
她手指了指桌上装鸡块的盆子:“可把这盆填满呢吧!”
赵大也笑起来。
“这还只是赏银。你就说,燕安这小子将来回了府城,当爹的是大官,吃喝穿戴那都是最贵的!燕安怎么说也叫了你十来年的母亲,平日里他吃肉,能不给你喝点肉汤?”
这话让赵氏激动的心情稍稍冷静下。
她回忆一番十几年养孩子的经历,免不得心虚。
当家的当年过身,有魏燕安在,她总也没法子跟外头的男人过到一块去。
揭穿了魏燕安不是自己的孩子,这套房舍自己就住不得了。
这座小院子虽狭窄,那也是当家的在世时候拼攒下来的,白白便宜给魏家人,她有些舍不得。
“算命的说,我这辈子就一个子女。”
赵氏低叹一声,对着赵大诉苦:“命里就一个子女宫,偏偏还让外头这个给占了,一直没个自己的孩子,我这心里怨恨。”
占去了她孩子的人,赵氏如何能宽善地养育。
有男人在时,面上还敷衍些。
男人一死,这几年和外头那个也没能要个一儿半女,她对魏燕安越看越不顺眼。
动棍棒抽打、饿个三五顿也不稀罕。
有时候气性上来,抽鞭子捆人吊着打骂,那也是有过的。
也就这一两年魏燕安个头窜了,还在外头码头上工挣钱,她才稍稍收敛了些。
赵大对妹妹的行事也不是不知道。
“八百两的赏银也够了。大不了不惦记燕安能给的贴补。”
又嘱咐道:“我明日去府城跑动打听,先不管是不是燕安,你先对他好些。”
眼神落在鸡肉上,挑肥拣瘦地选了肋下肉搁到一旁。
“给他些荤气吃,也好叫那小子记记恩情。”
赵氏欸了一声,看天色晚了,和兄长说了这许久话,自己也累了。
端了鸡肉在灶台放好,起身回屋,想着来日到手的八百两银子睡得格外香甜。
天还未亮,魏燕安自梦中醒来。
明明昨日很早就睡了,却没有酣睡后的舒服。
脑仁嗡鸣,吵得他恨不能朝墙碰几下。
好容易止住,半坐起身,望着门口发愣。
昨夜的这个梦好生奇怪。
往常梦里总是他和甘荔,这回倒没了甘荔,是他外家舅舅。
不止外家舅舅,还有一个脸生但穿得低调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的目光....怎么说呢...透着一股让人心里不舒服的阴狠,虽然面容上装得很仁善。
那人是谁?
舅舅为何领着那人回了家中?
而且...
魏燕安慢吞吞地想着,一边摸索床边的鞋面穿着。
而且他有种直觉,那个脸生的男人来家中不是为了旁的,就是为了来看他一眼。
真奇怪。
他心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脑海中不期然响起昨夜甘荔转身进屋子前给自己留下的话。
甘荔让他要警惕身边的人,甚至包括母亲赵氏。
昨日他没细想,只以为是母亲在巷子中口无遮拦惹得甘荔不喜。
难道母亲还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嘛?
魏燕安揣着这个念头出了屋舍。
看一眼空落落的院子,先去灶屋。
灶上还是往日的冷清,橱柜上着锁头,锅里干净,他看向寻常母亲给自己留饭的地方。
饼子不稀奇。
饼子跟前的这碗肉,是母亲忘记收回去了吗?
他没碰碗里的肉。
干饼子就冷水,吃到一半外头传来脚步声,是赵家舅舅起了。
甥舅两个隔着院子对视一眼。
赵大露出个和蔼的笑容:“燕安起这么早?你年岁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睡睡才是。”
这笑容刻意到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分辨出来。
魏燕安点点头,收回目光。
不对!肯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奇怪的事儿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