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中回来,入夜已深。陈慎挥退旁人,只留常胜在内伺候。
待无人时,常胜从袖中取出一枚蜡丸:“大王,回信了。”
陈慎剥开蜡丸取出帛书仔细读了,思索了一会儿方道:“马沛良看似粗豪不拘,实则心胸狭窄嫉贤妒能,方一得势便大肆树殖党羽,排除异己,老师也不得不避其锋芒。马氏经营镇南数十载,浸润已深,且让他们得意些日子吧。”
“我们的人是不是也用起来?”
“老师前些日子传信说不日将遣可靠之人入梁,等人到了再说吧。”
常胜上前与他宽衣。陈慎又问:“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
这一问,常胜忍不住笑了:“说来有趣,这梁国的人只要一聊起英王,再木讷的人都能讲上一大车的话。这英王是梁帝四十来岁时生的,本来父家显赫,又是老来女,该得宠爱。偏梁帝生她时难产,犯了血光忌讳,满百日种痘又没有发痘,她父亲一着急竟死了。”
“如此不祥,梁帝本不想管她。可她五岁时不知得了什么缘法,被梁帝接到身边亲自养育,可谓百依百顺,无比娇惯。即使未出痘,也平安长到了如今十七岁,只是身单力薄,不像寻常梁女那等健壮彪悍。”
常胜替陈慎解下冠子,继续说道:“这英王倒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名,只是十分顽劣,花天酒地、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可谓无所不至。大概那些不成器的纨绔之举放在皇帝爱女身上显得更荒唐好笑,所以长宁城中只说起这位混世千岁,真是百样故事样样不同。”
“梁帝亲自养育的女儿竟是这等模样?”陈慎有些惊讶。
常胜想了想,肯定地点头:“目前看来,正是。”
陈慎半靠在床上,手里慢慢捻着珠串:“这英王倒有意思。且往后看吧。”
“是。”
几日后,道祯的嫡亲兄长孝惠宫遣人送来请帖,请陈慎往应家山亭赴宴。打发走了送帖的人,陈慎不免疑惑地问身边人:“来梁国后还不曾拜会孝惠宫,他怎会请本王赴宴?”
小仆春茗是梁国人,见他不解,便笑言道:“大王在府学与魏国公府五郎交好,魏国公府正是孝惠宫父家,想来是五郎借机会邀请了大王。”
陈慎点点头,自是更衣赴宴不提。
庆善堂中,道祯正立在寝室的穿衣镜前,由着内侍内人们忙前忙后地为自己试衣料。见满儿笑嘻嘻地进来,忙问道:“帖子送到了吗?”
“大王放心,自是送到了。”
道祯高兴地看向镜中:“刚才那匹霞红的就挺好。今日私宴,不耐烦戴幞头。琴朝,快取昨日新镶了珠子的冠子来与我簪上!”
临出门,道祯向门外等候的汴儿伸出手:“快拿来!”
汴儿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包:“大王,小人可费了牛鼻子劲才从一个齐商那里弄来,说是很有些来历···”
道祯将那包裹塞进怀里:“行了行了,知道了。”
见汴儿苦着脸,道祯忽想起一事来:“前阵子仿佛有人寻你办事?”
“是。”
“办妥了吗?”
“还没有。”
汴儿见道祯并没有多过问的意思,便按下不提,只唤满儿一道跟着道祯出宫去了。
应家山亭建在长宁东郊,背靠翠山,毗邻曲江,曾是老国公颐养天年之地。亭中引了活水填灌池渠,苑内栽种奇花异木无数,更有精致玲珑的庭阁楼宇掩映其间,是极好的所在。
一早,应如是便领着仆婢将宴会安排布置妥当,使人去府中叫九光。
待九光慢吞吞的来了,见如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忙上前讨好:“哎呀呀,辛苦阿兄了。啧啧,宫宴也不过如此。”
“行了,你请些狐朋狗友来吃喝,我本懒得管。这次为何要打着孝惠宫的幌子?”
“春日和暖,不忍辜负,便想着请几家的兄弟也出来赏春,平时在家怪闷的······”
见九光言语吞吐闪躲,如是不禁叹了口气:“你是宗女,未来少不得袭爵继宗,入朝为官。眼看得这么大了,还这般不懂事,整天跟着英王四处胡闹。”
九光听他提起道祯时颇有微词,心里反倒一松,不由笑道:“阿兄莫急,我心中有数。”又顺手取了席间的糕点扔在嘴中大嚼。
如是哼了一声,懒得再说。此时陆续有客人上门,如是便撇下九光,自去应酬不提。
陈慎的车驾出了崇文坊,经天街一转进亲仁坊便被堵住了去路。常胜下车带人前去查看,半刻钟后方回报道:“前面已经戒严,说是在抄家,怕是要绕道走了。”
“抄谁的家?”
“兵部职方司郎中杜清。据说是涉贪墨案。”
陈慎点了点头,常胜便令车驾绕道而行。
应家山亭外,如是早得了传报,此时正候在门前。见陈慎下车,忙迎上前问好,将他接进门来。
梁国庭院讲究精美别致,入目之处山水造景俱是机巧,楼阁玲珑,亭廊精致,池渠引入活水灌注,潺潺流水与啾啾鸟鸣相和成趣,赏心悦目。
“不知孝惠宫到了吗?”陈慎想起今天的主角。
如是笑道:“孝惠宫临时有事耽搁了,吩咐不必等他。大王可先行入席。”
这时一名仆人过来轻声传话,如是面有歉意地道:“宴上有些冗事需要处理,在下要先行几步。”
陈慎含笑点头。
如是的背影刚消失在转角处,一旁假山后忽转出一个人来,身着霞红竹月忍冬纹的袍衫,腰间系着金犀带,眼似新月,眉胜新柳,笑意盈盈。
“见过英王。”
“那日宫宴,见你腕上挽着一串珠子。可巧近日我也得了一串,像是一对。”道祯从身后抽出手:“给你。”
她掌中托着一串翠玉,与陈慎的珍珠串做工、形制俱是一样,果然是一对。
见陈慎愣愣地也不回应,道祯忙拉过他的手,将珠串挂在他的手腕上:“这珠串相传乃齐宫珍藏,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腕间翡翠与珍珠轻轻相撞,清脆的声响却令陈慎心中震痛。他轻轻将珠串褪下,奉还道祯:“如此贵重,惭愧不敢当。”
道祯不由后退几步连连摆手:“你若不喜欢,收着也好,赏人也罢,我再寻好的来。”说完像是害怕陈慎推辞,忙接过珠串硬套进他的手腕,拉了他便走:“今日我安排了很多有趣的玩意,快随我来。”
陈慎被她用力一拽,不由得跟着往前走。
一片葱茏花木间有处开阔之地,案几围摆成四方型,中间留出空处铺设着毡毯。稍远处靠近花林的露台上方是男席,此刻已坐满了人。
道祯一露面,席间有几个锦衣少女跳将起来:“大王做什么去了,倒叫我等好等!罚酒三杯!”
说罢真有人端上三套海碗大小的套杯来,少女们笑的更加放肆。
九光忙招呼开席,仆婢们流水般端上各色珍馐,舞人艺女也纷纷进场,一时觥筹交错,歌舞喧闹。
九光趁机凑到道祯的耳边:“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和那个齐人在一起?”
“路上碰到的,说了几句话。怎么,不行吗?”道祯瞪她一眼,九光嘟着嘴坐回自己的位置。
另一边,陈慎已入了席,正与府学中相识的少郎闲谈。
只听人笑道:“今日本是孝惠宫设宴,不想正主没来,英王却来了。”
说话的是孟家嫡房三郎孟灵凡。濯州孟氏子孙繁茂,姻亲广布,民间有好事者多讥称为“裙带孟”。孟家儿郎大多容貌清秀,性格温文,偏这位三郎生得平平,略厚的单眼皮和下垂的眼角使他带着几分惺忪未醒的神态,说话时露出略微突起的尖尖虎牙,更显得一团孩气。
“怎么,你很盼着英王来么?”坐在他身边的任家少郎打趣道。
没等孟灵凡反驳,已有人接了话茬:“英王还早呢。倒是听说恭王从军中回来了,说话间这位也已年过弱冠,估计会要定下来了。”
此言一出,就连旁席都开始兴致盎然地谈论起恭王的婚事来。论起容貌、才能、名声,道敏比道祯那可不止好上一星半点,婚事同样颇受关注。
陈慎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可这群男人聊的不是吃穿用度就是男婚女嫁,偶尔还夹了一些带孩子、管家务的心得,实在无聊至极,只觉男人碎嘴聒噪起来竟比女人还胜百倍。
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遁走,有人忽开口问道:“大王,齐国男子的婚事也讲究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吗?”
陈慎只好笑道:“婚姻大事,岂能擅专,自然也是如此。”
“听说齐国男子要读书科举、耕种经商、服征徭役,可不是辛苦!”
“大梁便是一般的村庄人家男儿也懂得,读万卷书,耕千顷田,到头还不如寻门好亲事,胜过几十年苦熬。”
“大梁国情如此,男子再怎么也比不过女人,还不如退居内帷,安分度日。”
“身为男子还是要恭顺守矩,太过跳脱就是不守本分,惹人厌弃。”
陈慎勉强维持着微笑,内心已是厌烦至极。正待甩袖而去,恰巧场中起舞的舞人纷纷退下,悠扬的乐声转为沸腾澎湃的鼓点,打断了这群男人闲谈的兴致。
“快看,要角抵抢悬红了!”
场上竖杆上吊下一朵悬红,几名少女飞身跃入场中,半解罩衣扎在腰间,两两捉对,摆出角抵的姿势。
虽说只是相搏为戏,但这些少女招数狠辣,虎虎生风,不断有人败退,又有人加入,战况异常激烈,呼和、喝彩声此起彼伏,精彩至极。
陈慎从未见过这样孔武彪悍的女子,可谓大开眼界,一时间也看得入神。
道祯远远地瞧见他全无之前的烦躁之色,心中高兴,也捉了九光跳进场中。
她虽生得娇小,力气远不如其他人,但自幼有高手精心教导,行动间如游龙腾蛟一般,竟渐渐占了上风。
待击退对手,道祯一跃而起勾住悬红。只见悬红旋转着掉下,落进了陈慎的怀里。
一名蓝袍少女擦了擦汗,走上前对陈慎笑道:“虽是英王获胜,悬红却落入秦王手中,这席首便是秦王领了。”
陈慎正要推辞,少女又捧上签筒来:“请大王掣签。”见众人目光灼灼,陈慎只好伸手随意抽了一支签。
道祯抢先来看,见签上写着“射圃”二字,顿时垮了脸,夺过那签又扔回筒里,一通胡乱翻找,才换了一根高声叫道:“秦王掣中的是击丸!”
话音一落,这群锦衣纨绔连带众少郎都喜上眉梢,连连称善,纷纷起身离席。
见陈慎不明所以,道祯忙解释道:“这些家伙来之前以为今天不过是吃吃喝喝,至多看些乐舞,玩些博戏,没想到还能在山亭玩击丸。”
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涩,她的脸颊又红了起来:“若我今天赢了,你···”
“大王!”偏生此时如是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顶垂纱锥帽:“一会儿日头高了,难免日晒。”
侍候在侧的常胜接过帽子替陈慎戴上,柔软轻薄的面纱垂下,遮住了他的脸,也打断了道祯未说出口的话。
见陈慎与如是相携而去,道祯懊恼得连连跺脚,又不敢抱怨如是,便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待上了击丸场,道祯使出全身本事,横冲直撞,左击右突,直打得对手溃不成军。
对方不甘落败,纠集了几骑人马团团护着球向球门冲去。只见场中尘沙缭绕,马蹄铮铮,在九光的掩护下,道祯策马直插入人群,先是用球杆击退对手,趁对手慌乱时,她半立于马镫之上,勾起木球抛向半空,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后,木球如脱弦的箭飞入网中。
这样精彩,陈慎不禁随着众人喝了一声好。
道祯正驱马绕场,听见陈慎喝彩,她露出明快的笑容,光彩迸发,即便一丝碎发被汗粘在脸颊,也丝毫不影响昂扬意气。
“这英王真不愧是京都第一纨绔,于玩乐嬉戏之事真是样样精通。”
陈慎却摇了摇头。虽是游戏,但她无论是角抵还是击丸,极擅扬长避短,进退攻守得法,与那位应氏小国公的配合默契娴熟,更兼不经意流露出强烈的好胜之心,似乎与传闻中鲁莽顽劣的形象并不相符。
陈慎微微一笑,这位英王,倒是有些意思。
天色渐晚,场中胜负已分,众人纷纷与主家道别,赶在击钲前归家。
陈慎也欲告辞离去,如是却笑着挽留:“山亭离崇文坊甚远,坊门关闭前恐怕是赶不到。若大王不嫌弃,今晚还请留宿在此吧。”
陈慎只好答应了。待更衣梳洗完毕,如是亲自将他引到一处三面临湖的水榭。
这水榭飞角高骞,虚檐洞朗。檐下垂着纱帘,随着晚风婉柔舞动,上下天光,影落空际。水面新荷尖尖,嫩柳依依,有隐隐丝竹之声飘来,温柔缠绵。
如是小声介绍道:“正中坐的是英王,与大王说话的是府中应宗启,字九光,行十三,正是在下亲妹。那名穿藕荷色衣袍的是西平郡公府李牧,字正原,行五,旁边弄琴的是她的亲妹李昕,字江林,行七;穿丹红袍衫的是彭原郡公府任敬甫,字守益。行十五。身后站着的是郑国公府孟从行,字少谦,行六。”
只听几人的家门姓氏便知,这就是声名震京都的大梁不肖纨绔、混账膏粱第一天团了。
里间铺着厚实柔软的焉支地毯,毯上摆好了食案。原先几人俱是就着织锦坐垫和扶手席地而坐。一见他们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皆尽落在了陈慎的身上。
陈慎与道祯互相见礼,又受了其她人的礼,这才入座。
道祯倚靠在软缎扶手上,笑着对陈慎道:“你初来大梁,想必饮食多有不惯。恰巧前几日我得了几样少见的齐国特产,特地请如是留下你,尝尝合口味么?”
陈慎见面前摆着十数样,俱是齐国宫中馔式。别的且不说,其中一道带骨鲍螺需要将牛奶发酵后煮成乳酪,过滤后再混合蜂蜜蔗糖霜挤出底下圆,上面尖的螺样。
梁国地处神州之南,牛奶本就是难得的食物,加上这道点心又十分费工,非巧手熟练不可得。
尽管道祯说得轻巧,定是大费周折才凑得这一宴。陈慎心下感动,先抬手试了一箸,浓郁的奶香伴随清甜溢满口齿,美味至极。
陈慎不由看向道祯,却被她毫不掩饰的热烈目光弄得有些心慌,暗叹梁国女子过于大胆直率之余,又不免生出一丝少年羞怯的欢喜。
见他满意,道祯笑得越发开心。
李牧率先道:“第一次和大王用饭还得端着架子,倒吓了我一跳。来来来,快动箸吧,我都饿了。”有她开了头,亭内众人纷纷架箸端杯吃喝起来。待酒酣耳热,有人又撸袖划拳、吆五喝六地行起酒令来。
微醺的醉意被晚风一吹,更是悠悠的上了头。
不知什么时候,灯火陡然暗淡下去,湖面飘来几艘五彩玻璃灯装饰的轻舟。十数名身着薄纱衫裤,形同半裸的美貌男子在舟上载歌载舞,清亮的歌声伴着流光溢彩的灯晕,在酒后之人迷离的眼中更是活色生香,令人着迷。
“嘁,这一看就是平康坊鸣瑛曲的安戎人。虽说十金一曲,可也不是什么稀罕难得一见的。”最好歌舞的任敬甫趴在栏杆上,手中的酒不知不觉倾泻了一半。
道祯不理她,只顾着转头对陈慎道:“国中风俗如此,我并不以为好,不过是设宴待客的常规节目而已。”
陈慎见一旁的如是神色如常,只能微笑回道:“并无不妥之处···”
话音未落,舟已靠岸,那群男子列队款款走进榭中。待到了近处再看,俱是雪肤高鼻,色目深瞳,十分美貌。他们走到中央,随着胡鼓节奏跳起胡旋舞来,折腰翻腾,环行急蹴,舞姿奔放而潇洒。
随着胡鼓疾骤,渐入**,最终在高点戛然而止。短暂的停顿后琵琶笛萧声起,男子的舞姿忽变得柔软缠绵,宛转动人,身上穿的薄纱不知什么时候都褪了下来。光裸的上身因舞蹈而沁出细细汗珠,在灯火下闪着微光,甚是诱人。
其中几人渐舞渐行,来到众人身边伏跪,端起酒杯便要劝酒。
陈慎从未见过在女子面前出卖色相、放浪讨好的男子,此时真是又羞又气,就要起身离席,却被道祯一把拽住了衣袖:“等等,不是你想的这样!”
陈慎甩开她的手忍怒道:“大王雅兴,恕难领受,先行告辞!”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如是忙起身道:“恐怕大王误会了,这些俱是平康坊的安戎舞伎,本就是供人消遣娱乐的,算不得是人。大王若是不喜欢,让他们即刻退下便是,千万不要动怒。”
此言一出,场中的舞伎立刻起身列队,恭敬地跪拜行礼后便退了出去,安静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慎冷静了片刻,也觉得方才的反应有些过度,此时颇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走还是留。
袖摆动了一动,道祯正轻轻地扯他袖子,示意他坐下。见她满怀歉意地看着自己,红润圆翘的嘴角耷拉着,陈慎心中莫名升起的怒气又莫名消了大半,加上如是在一旁劝解,便顺势坐了下来。
“呃···那个···都是在下考虑不周,惹得大王不快,在下自罚三杯。”九光端起酒杯连饮三杯,陈慎也只好回饮一杯以示和解。
见陈慎收敛了怒气,道祯忙顺杆爬上来:“我还专门给你准备了好看的节目。”
“什么节目?”九光立马附上耳朵。
道祯推开她,仍旧对陈慎道:“大梁出产焰火,只因干燥惧潮,难以走水路贩运至齐国。近来作坊有了新巧花样,还未曾试放过,特地请你一赏。”
她拍了拍手。
灯火熄灭,须臾间水榭对面腾起火树银花,震耳的声响伴随灿烂辉煌的花火,照亮了夜空,逼退星月之辉,漫天异彩笼罩,直教人目眩神迷。
道祯说得不错,这样壮丽的焰火确实不曾见过。陈慎抬头看向空中,难掩惊艳。
道祯静静地看着他,纵然心思百转千回,这一刻却总是无言胜千言。
焰火足足放了半个时辰,九光等人不胜酒力,早已在仆婢的搀扶下各自休息了。
如是忙着照顾醉酒的妹妹,也一并告退离去。
此刻夜深人静,园中虫鸣阵阵,草木簌簌,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时不时交错在一起。
道祯看向陈慎,紧张地搓了搓手,刚一开口:“那个···”
一抬头对上陈慎亮如夜星的眼睛,想说的话刹那间忘了个精光,只呆呆地看着他。
陈慎等了一会,不见她说话,便要转身继续向前走。
道祯忙拉住他的衣袖:“你听我说,先前九光说花了重金请舞伎在席间助兴,我只道是待客的常事,便没有管她。没想到你这么讨厌这些,我以后也不看了。”
陈慎叹了口气,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既是梁国风俗如此,大王没有必要刻意回避。”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我并非有意为之,总要容我慢慢了解。”
见她语气急切,陈慎不免心软:“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在齐国时,我也时常观看女子舞蹈,于宴会酒席间奉承,却从未觉得不妥。今日换成男子,我竟生出羞愤之感,才这般失态。想来男女本无区别,所处的位置不同,就生出了不同的道理。这是我自己的缘故,大王切勿放在心上。”
道祯没有再说话,二人默然并肩而行。
待到作别时,陈慎见她怏怏不乐,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反叫住她道:“今天···谢谢你。我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真的吗?那下次我再请你!”
待目送她兴高采烈地离开,陈慎的嘴角止不住浮起微笑。
这英王,果真有些意思。
待伺候陈慎洗漱毕,常胜关上门窗,只留几个小仆在外值夜。
陈慎将那翠玉珠串自袖间取出,掷于榻上。
常胜近身捡起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这不是蓉娘子生前总不离身的爱物吗?奴亲眼见到入了棺,怎么在这里?”
“马氏当日许我,若我出使梁国为质,便将母妃棺椁葬入父皇陵寝。如今连母妃贴身随葬之物都流传出来,可见马氏已尽毁前约,不仅没有随葬,还开棺辱伤我母妃遗体!马氏欺我母子太甚!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陈慎怒极,血红的眼眶中泪光翻涌。他竭力平复下来,珍重地收了珠串,对常胜道:“英王从何处得到,务必要打听清楚。”
“是。”
“还有,今日那被抄家的是何缘故?”
“杜清是当今太子为纪王时原配王君的嫡亲堂姐,因承祧两房的身份得封县公。奴去打听时,隐约听见有人说她被抄家并不是因为贪墨,而是牵扯到齐国奸细。”
“奸细?”
常胜点头,复又摇头道:“奴却不清楚。莫非是个冤案?”
“杜清身为皇亲,法司无论取证还是定罪必是十分谨慎。既到了抄家的地步,冤不冤的也无从说起了。”陈慎合上眼,自言自语道:“奸细···偏偏又是兵部···既不是我们的人,那便和马氏脱不了干系。应报与老师知道。”
“是。”
宗学里,讲学的儒师兴致高昂,一连讲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休息。应九光与李牧为窗外春光所迷,一个发呆,一个瞌睡。道祯也同样神游宇外,时而傻笑,时而叹气。
讲罢一段,儒师终于注意到座下三个不肖徒。她清了清嗓子,正待发作,本来点头如小鸡啄米的李牧蓦然醒来,起身大喊:“散学了,待去哪里消遣?”
儒师气得发抖,亲自下场揪了李牧就要打手心。任敬甫与孟从行笑得滚在一起,道祯伏在案上直揉肚子,仍不忘推搡身边笑到岔气、只喊哎呦的九光去求情。
还得是亲姐妹,只有李昕勉强止了笑上前拦住儒师高高举起的戒尺。见有人来拦,儒师就坡下驴收了架势,只罚李牧在学堂抄写《礼论》。
散了学,满儿替道祯收好笔墨纸砚,汴儿在她耳边叨叨:“上次那事未能办妥,还是得求大王。”
道祯不满:“什么事还要本王出面,真是养得好饭桶。”
“不是婢子无能,实是此事颇有干系,插不进手去。”
道祯站起来敲她的头:“我不管你在外面揽什么事,既收了人的好处,就得把事办了。要是坏了名声,看我不抽你的筋!办不成,就从别的地方想办法!”说罢便与九光等人嬉笑着扬长而去。
汴儿懊恼地摸摸头,扁着嘴出了宗学,自骑马来到广恩坊内一处私宅。
等主人满脸喜色将她迎进正堂,不等上茶,汴儿便拉了她坐下:“客套就免了,要想求英王,就不要遮遮掩掩,速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个清楚!”
主人虽面露难色,到底还是将事情原委从头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