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雪停了,万籁寂静。
窗帘缝透进来的光,照在墙面流动的海波上,宛如一条绵延数百里的海岸。
凛冬盯着那缕跳跃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晚他睡得很不好,全因夏昼如一阵阵退潮的潮水,被引力引上沙滩,又随之翻涌而下,他就光顾着跟夏昼拉扯了。
九点,夏昼起了床,刚吃完早餐就套上了羽绒服,拉链一拉到底,一条菱格长围巾裹在脖子上,遮住了半边脸。
“你要出门?”
正在客厅埋头苦干审文件的凛冬,听到开门声才反应过来,鞋都没穿飞速追到了门口。
包被大力扯了下去,夏昼重新将包链挂回肩上,半露在外的眼睛眨了眨:“我跟皮宝约好去皮宅参加家庭聚会,每年保留节目来的。”
家庭聚会四个字特意说给凛冬的,就是为了堵住了凛冬的“不同意”。
凛冬心里透亮,喉结一动,“我送你去——”
“不用,皮宝在楼下了。”夏昼按着他的手臂,指着客厅角落:“你照顾好雪宝。”
皮影不仅在楼下,还亲自上门接走了夏昼,凛冬除了一句“注意安全”,没有底气像平时那么强硬,提出“我跟你一起去”之类的要求。
被孤零零抛下从来不该是夏昼的专利,人人都有机会。
皮宅花园,一台白色除雪机正在除雪,通往主宅的鹅卵石道上,有两个打扮时髦的男人站着聊天。
穿着棕色短款皮夹的是皮靖,他身边那个穿大毛领西服的男人侧着身,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
夏昼远远看着,恍然觉得在哪里见过。
“夏宝,看到那个人没有?”
夏昼唔了一声,随着距离越近,那个男人看起来越眼熟。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老艺术家,等会不可以给我露馅啦!”皮影娇羞地垂着夏昼的肩膀,惹得夏昼一阵轻笑。
听到脚步声,皮靖先转过身,瞳孔如黄昏六点的街灯,瞬间亮了。
“小昼,你来了。”
听到这句,他身边的男人也跟着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呼——
“高叔叔?!怎么是你?”
高洋瞪大双眼,打量了十几秒才确认:“小昼!是你吗?叔叔都快认不出你了!”
皮家兄妹瞪着眼,难以置信会这么巧。
夏昼双手合十掩在唇边,和十年前的高洋相比,现在眼前的男人沧桑了不少,眼角一道道深刻的鱼尾纹,但举手投足是中年艺术家的气质和魅力。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跟高洋认识十几年了,跟小昼你也认识七八年了,竟然不知道你们是旧识。”皮靖将手臂搭在高洋的肩膀上,眼睛却看向了夏昼。
“夏宝,你为什么叫他叔叔?”皮影的关注点在这,高洋接近四十,还不至于喊叔叔,况且两人要是谈恋爱,岂不是差辈了?
听完夏昼的解释,皮影恍然大悟。
高洋和夏昼父亲夏民天属于忘年交,夏民天很欣赏高洋的艺术才华,虽然相差二十好几,平日里却以朋友身份相待,再加上高洋一向内敛、沉稳,便喊他高叔叔。
“白昼献给黑夜的礼物”慈善晚宴上,和夏民天夫妻合影的青年艺术家就是高洋!
与十一年未见的夏昼重逢后,高洋脸上洋溢着兴奋,“真没想到你就这么大了,都成家了吧?”
夏昼微微摇头,目光在皮影和皮靖脸上流连了一遍才说:“有男朋友。”
皮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很快恢复正常,还替这位男朋友说好话:“小昼男朋友很优秀的,高大帅气,还是个国安。”
“国安?”高洋挑起半边眉,和每个老百姓一样,对这个词有一种天然的抵触。
夏昼也不想过多谈论这位优秀的国安,还是把话题引到高洋身上:“高叔叔,这些年你都在哪?”
“这些年一直在西古国,去年才回来。”
不待夏昼追问,高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唔,还是家乡好啊!”
这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西古国吃尽了苦头。
“当然家乡好啦,不然我哥刚在西古读完书,也不会连夜飞奔回来,把我姐气得半死呢!”大姐皮筝不在,皮影无拘无束地打嘴炮。
天寒地冻,四人没有在外逗留,回到主宅客厅,喝着热茶,相谈甚欢,夏昼也将心里的阴霾和不快抛之脑后,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晚上。
一看时间,晚上七点多了。
夏昼起身告辞,高洋也跟着说要回去了。
皮家兄妹怎么留都留不住,只好由他们。
送到门口,高洋将皮靖兄妹推回门内:“别出来了,天冷,我把小昼安全送到家。”
皮影抱住夏昼撒着娇:“夏宝,说好了,除夕来我家,不许反悔!”
夏昼吧嗒亲了她一口,“不反悔不反悔。”
皮影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里,天已经全黑了,几盏户外灯亮着,地上光溜溜的,树枝和叶片上少许雪没有融化。
一阵干燥冷冽的风吹过,高洋裹紧外套,手心里握着的一盒烟终于还是打开了。
“介意我抽根烟吗?”
夏昼摇了摇头,父亲当年也喜欢抽烟,不过从来不当着自己的面抽,但身上还是会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凛冬倒是从来不抽烟,问他为什么,他说令人上瘾的东西不要沾染。
“小昼,对不起,这些年叔叔没有关心你,其实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皮家兄妹面前高洋不好说起那段过往,但现在和夏昼独处,他开始道出实情。
“是老夏叫我离开的。”
老夏就是夏民天,高洋一向这么称呼他。
夏昼停住脚步,惊诧地仰起头。
暗夜里,高洋半张脸隐在阴森惨白的光下,情绪未明。
“那天晚上,老夏原本挺高兴的,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但拍卖会进行到最**时,他忽然走到我的位置上让我立刻离开,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安排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且没有他的指示,不能回来。”
夏昼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急着问:“爸爸为什么要——”
高洋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烟回到了泛黄的指间。
“我开始也不知道,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思,下了楼,上了他安排好的车,直奔机场。到了机场换好登机牌,我才知道是要去西古国。”
烟尾在寒风中一明一暗,高洋的嗓子有些嘶哑:“飞机落地后,我才知道老夏……和嫂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夏昼抿着唇,牙关紧咬。
“我当时就想坐飞机回来,但雅顿先生拦住了我。”说到雅顿先生时,高洋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
“知名艺术家雅顿先生?”夏昼的记忆穿回了那个夜晚,不知道帮王岳拍下的雅顿先生私享体验,他最后有没有去支付和兑现。
高洋唔了一声,又狠狠吸了一口烟,“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和雅顿先生关系很好,老夏这样做,是为了让我拜师学艺。”
听到这,夏昼又疑惑了,跟着雅顿先生应该早就名扬天下了,可夏昼并没有听说过高洋的名声。
高洋看出了夏昼的疑惑,主动解答,“你爸爸高看了我,我其实没什么天赋,我在太古国十年,碌碌无为,浪费了大好的光阴。”
听起来语气充满感慨,夏昼忍不住安慰道:“高叔叔,人生很长,我们还有大把时间,慢慢来。”
“没想到,我竟然被一个小我十几岁的小姑娘给安慰到了。”高洋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注视着夏昼,“你真的长大了,懂事了,你爸爸妈妈在天有灵,会觉得安慰的。”
“斯人已逝。”
夏昼努了努鼻子,转身朝前走,走了几步再回头的时候烂漫一笑,“高叔叔,你真的不留下来住吗?有人可在探头探脑看你喔。”
高洋回身,灯火璀璨的主宅门口一道身影迅速缩了回去。
“小影还是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小昼,你有机会开导开导她,我是不可能喜欢她的。”说完,高洋先行一步跨出了皮宅的大门,夏昼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追出去。
追出十几米,见到前方有一辆熟悉的车,驻车的位置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
车门上靠着那个低头看手机的男人,一袭黑衣,清冷孤傲,如朗月入怀。
真好看。
夏昼在心里感叹,若不是考虑两人在冷战,她真想冲过去抱个满怀。
“你怎么来了?”夏昼快步走过去,尽量克制住语气里的欣喜。
凛冬见到与夏昼同行的男人,眼底一阵惊讶,这不是慈善晚宴上和夏民天夫妇合影的男人吗?
出现在这里也太古怪了。
高洋主动打起了招呼:“你好,你就是小昼的男朋友吧?我叫高洋,是小昼父亲的朋友。既然你来了,那我就把小昼交给你了。”
高洋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卑不亢。
凛冬对他的好感倒是增添了一份,他指着自己的车问:“高总,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我的车就停在前边。”高洋指着坡下。
凛冬点头致意,随后拉开副驾驶车门,夏昼钻了进去,快速打开窗户,跟高洋挥手:“高叔叔,有时间再聊。”
凛冬也跨上车,“再见。”
车上,两人无话。
夏昼也没有解释这个高叔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凛冬也没问。
回到环球嘉园,两人刚进电梯,门刚要关上,又冲进来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
“辛玖!你这家伙,怎么休息了这么久?”夏昼扑到辛玖肩上,亲昵地拍打着,如果不是凛冬在,她一定会抱住辛玖狠狠薅一顿。
“老大对我好呗。”辛玖的精气神十足,凛冬要帮他拿包都被他一口回绝了,“老大,不用。咱年轻,有的是力气!”
凛冬感觉自己被内涵了,默默地在显示屏上摁下“10”。
辛玖瞄了一眼显示屏,只有9和10,没有8。
看样子两位同居了。
“你也要搬过来?住十楼?”夏昼这才反应过来,辛玖提着这么多东西是在搬家。
“是呀!老大没跟你说么?”
辛玖手臂挤了挤夏昼,夏昼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撞到凛冬身上,凛冬伸手稳住她,岂料她刚站稳又凑回辛玖身边,“喂!在家里偷偷加练了吧?”
“哎呀!明明是你,怎么这么虚了?”辛玖耸着肩膀,乐呵道。
“哪里虚?我每天锻炼一个小时好不好?!”
“唔?减量了啊?以前不都是两个小时么?腹肌还在么?”
两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通通经过电梯镜面反射到凛冬瞳孔里,他轻咳一声,辛玖秒懂,立刻噤声,还往旁边移了两小步。
刚好电梯到了九楼,凛冬搂着夏昼出去。
夏昼还不忘回头,冲着辛玖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辛玖被安排在十楼,任务除了保护夏昼,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下午,凛冬接到丁萍的电话,说老吴答应以自己的名义申请启动命案积案的攻坚行动,明天上午部里开会研究。
辛玖回来,将全权负责这个案子的联络和支援工作。
·
几个24小时相处下来,凌晨发现亚瑟并不是每天无所事事,他喜欢研究艺术,甚至画得一手好画,虽然是拿自己充当人体模特。
此时,亚瑟有模有样地坐在画架前,手里拿着画笔,眯着眼看向几米外绑在十字架上,下腹围着一条破布,羞愤至极的凌晨。
“如果你懂得千里传音,请告诉你的老大。接下来,是一盘天大的棋,谁是棋子,谁是掌控棋局的人,未到终了,未知结果。”
凌晨望向壁炉方向,底下是熊熊烈火,上方是一台电视,正在播放副总统马修的演讲,主题是严厉打击日益猖獗的恐怖活动。
这一刹那,他产生了一种乌云盖顶的灭世危机感。
“This is the way,walk in it。”马修冲着镜头,语气坚定。
这是正路,要行在其间。
夏国新闻对这句话进行了翻译。
凛冬被马修贼喊捉贼给恶心到了,刚想关掉,荧幕忽然变成了雪花状。
他一惊,倏然起身,雪花消失。
紧接着,全息屏幕闪现出一段诡异的画面,一段斑驳泛黄的古卷缓缓展开,上面是一首夏国古诗。
镜头从右往左。
作者、朝代、诗名……
最后停在了诗的最后两句——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一阵恶寒从脚底板窜了上来,凛冬惊慌地环视了一圈客厅,除了角落里正在玩彩色毛球的雪宝,没有任何异常。
谁这么大胆,竟然敢黑进他经过多重加密的电脑?
夏白案件的重启触怒了谁?
还是亚瑟正在宣告——
他即将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