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向来只堆放奶茶的桌子此时被药碗占领,中间还放着一盆盐水菠萝,熬过药的锅已经被冲洗干净,院子里那口炉子也收拾得妥帖。
凛冬觉得药的苦味又泛了起来,像一道绳子紧紧扎着舌头。菠萝应该多泡一会儿,但他迫不及待想要冲散口中的苦涩,拿起一块,清甜瞬间在唇齿中蔓延。
他兀自松了口气,从见到韩渠开始便绷得绑紧的弦终于松了松,坐在椅子上,一边吃菠萝一边发呆。等到药汤变得微温,他想起韩渠的话,用保鲜膜将碗罩住,小心地放进冰箱。做完这一切,他环视因为韩渠的到来而似乎变得不一样的空间,轻轻地”啊“了一声。
韩渠忘了将外套带走。
他拿起外套,那是一件深灰色的薄款户外夹克,虽薄,却很挡风,在摩托上时,夹克披在他身上,冷汗和风顿时就无法再让他战栗。但他的汗也沾到了衣服上。
他忽然庆幸韩渠落下这件外套,一想到韩渠带着有他汗味的衣服回去,有意无意闻到,他就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烫。
可不知不觉,他已经将外套拿起,犹豫、缓慢地举到面前,做坏事一般慌张地将脸埋下去,试图寻找残留其中的气息。是在摩托上安抚过他的柠檬味,应该来自某种普通的洗衣粉,或是香皂。他闭着眼,翻腾的情绪如走下一段漫长而陡峭的阶梯,终于归于平静。
翌日,凛冬被晴天巷日复一日的噪音吵醒,不同的是这次还有白一的大呼小叫。“冬冬哥!你怎么睡这里?你昨天没回去?你……你抱的这衣服谁的?”
凛冬还感冒着,头脑晕沉沉,白一这一嗓子顿时给他嚎清醒了。他猛地坐起来,看见怀中揉得皱巴巴的外套。他下意识想丢开,手已用力,却只是展开抖了抖,叠好放在行军床上。
白一反应过来了,“是昨晚那哥们儿的!”
凛冬面色如常洗漱,“大冬物流”夜里需要人值班,他有时住在这里,生活用具齐全。他状似随意地看了眼镜子,夜里没睡好,脸色苍白憔悴。
昨晚药其实很快起了作用,没过凌晨他就已经退烧,之后睡着了,却睡得很浅,断断续续梦见韩渠卧底时经历的磨难,还有刚被接回国时不人不鬼的惨相。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亲眼见过韩渠被伤害,但梦境却那么真实,他大声喊叫,梦中的韩渠却什么都听不见,那些打在韩渠身上的子弹,韩渠经受的酷刑,仿佛也落在他的躯体上。他哭着挣扎,却总也醒不来。此刻看着眼睛红肿的自己,他烦躁地吐掉泡沫,一把清水扑在脸上。
店里的冰箱主要是白一在管,各种零食缺了就补。但今天药占了大半个冰箱,凛冬昨天将一些不需要冷藏的食物拿了出来。白一打开冰箱时“嘿”了一声,非但没有因为地盘被占而生气,反而哼起歌来。“哥,这药要热的吧?饭前还是饭后喝?我帮你热。耶,还有冰镇菠萝!”
被苦味支配的恐惧让凛冬头皮紧了紧,别说还要喝六碗,就是一碗他都喝不下。症状已经减轻,后面不吃了也行。但“倒掉”这个选项刚一出现在脑海,就立即被他驱散了。那是韩渠为他熬的药。
白一带了早餐来,加了香料的酸辣糯米饭,还有粥和包子,凛冬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粥就饱了。白一殷勤地将热好的药端上来,坐在桌边不肯走,满脸八卦欲。“哥,那哥们儿到底是谁啊?”
“一个认识的人。”凛冬端起碗走到院子里,生怕白一再说什么,害他喝到一半吐出来。
但白一追了出来,“只是认识?我看不像!”
凛冬闭气灌下去,眼神都呆滞了几分,白一的叨叨听不真切,头上像压着一个巨大的“苦”字。几秒后,凛冬接连吃了三块过夜的菠萝,苦味一压下去,白一的话也变得清晰了,“你们肯定有故事,不然你干嘛抱着他的衣服睡觉?”
凛冬:“……”
白一兴奋道:“难怪你昨天急着赶我走!他给你熬药,他还给你削菠萝!”
凛冬心中埋怨今天的货怎么还没到,“别胡说,他是警察。”
“警察?”白一睁大眼,“真有你们国家的警察过来交流?”
凛冬以为白一的重点已经转移了,正打算开始今天的工作,没想到白一又说:“警察有什么关系,你不也是警察?”
凛冬皱眉,“我那不算。”
“怎么不算?演得那么好,我看了三遍,我妹看了五遍呢!”白一看完《羽事》就成了凛冬忠实的影迷,不仅自己看,还把下载的盗.版资源分享给亲戚朋友看,有次凛冬被拉到白一家去做客,被迫给白一妹妹白闪,还有邻居家的小孩表演了角色串烧。
他出道是因为长得好看,走红是因为有资本捧,获得爆剧资源。饰演的那么多角色,和他都像相敬如宾的朋友,如今演给朋友看看也无妨,唯有《羽事》里的警察角色羽风,是他不愿被人谈论的。可其中的纠结曲折,也无法与外人言明。所以他只能装作羽风和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
凛冬不说话,白一却说得欢,他是真喜欢《羽事》,虽说他对凛冬有滤镜,觉得只要是凛冬演的,都是好的,但羽风TOP地位不可动摇,是他从小到大最憧憬的那种英雄,夸起来毫不吝惜辞藻,“哥,不是我吹,羽风你是真演得好,你说你一没上过警校,二不是我们这种环境长大的,你怎么能那么像?”
白一突然开窍,“肯定有人教过你吧!”
凛冬一言不发吃菠萝,他以前没发现,原来菠萝隔夜之后好像更甜了。
白一跟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亮得能打个远光,“就是那哥们儿教你的?是不是啊哥?那你们……那羽风不就是你们……”
凛冬起初只是顺手救了白一,没想过让白一给自己打工,后来发现白一脑瓜子灵光,做事逻辑性强,才让白一跟着自己。要是知道这小子几句话就能道破真相,他可能就不要白一了。
“哥,你别吃了,我说得没错吧?”白一抢过菠萝,凛冬还打算装淡定,白一又一针见血地说:“你一不知道怎么反应,就会一直吃!脸上肌肉动起来,掩饰你的微表情!”
被明晃晃揭穿,凛冬菠萝也不吃了,“隔夜的不好,你也少吃。”
白一才不管,“所以羽风真的是你们……”
凛冬深吸气,白一后面的话却石破天惊地冒了出来——
“嗯,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是你俩生的孩子!”
凛冬怀疑自己幻听了,愣了半天,“什么?”
白一对自己的比喻非常满意,“当然是孩子!你在台前扮演,他在幕后教你。你演技再好,没有真警察教你,你能演得那么真?他倒是真,但他不是演员。所以说嘛,羽风缺了你们谁都不是羽风,就像孩子,缺爸不行,缺妈也不行!”
凛冬张了两下嘴,硬是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逻辑大师,好一会儿才言不由衷道:“我们没那么熟。他其实离我……非常远。”
凛冬从来不知道如何来描述和韩渠的这段际遇,只有一个“远”字能词不达意地形容他的感觉。韩渠离他何其遥远,韩渠是无畏的英雄,他只是个生死关头选择退缩的普通人,他曾经拙劣地模仿英雄,更使得他与韩渠的距离被拉得无限远。
“开什么玩笑!”白一不信,“你们看上去很亲密啊,再远他不是也跑来看你了吗?再说,孩子都有了,还不熟呢!不熟你们就去熟一熟啊!”
凛冬听得眼皮直跳,连忙打住白一的话头,“你对汉语理解有误,我们不这么说。”
赶在白一争辩之前,凛冬机关.枪似的布置任务,流感请假的人多,货却不等人,缺的人得去外面找临时工,对接的任务也更重。白一跟做阅读理解似的,点头如捣蒜,记下最后一项才抱怨,“哥,你故意用生僻字整我!”
凛冬当了那么久的演员,虽不是什么戏骨,日常生活中还是够用了,“想多了,以前天天背台词,刚才不自觉咬文嚼字。”
白一将信将疑,见凛冬要走,喊道:“哥,你上哪儿去?”
“送货。”
白一把人拽回来,“你都这样了还送什么货?有我在,放心!你就好好休息,喝喝药,吃点菠萝什么的!”
要不是知道白一并不擅长阴阳怪气,凛冬都要以为他话中有话了。“我还是得出去。”凛冬闲不下来,“卡利斯那边我有阵子没去了。”
“你去传染小朋友吗?”白一把凛冬说得站住了,他有些泄气地拢了下头发,打开冰箱,神志不清地又端出一碗药。
白一大喊:“警察哥哥的药好喝,但也不能喝个不停!”
凛冬咬紧后槽牙,“你快走吧你!”
陆续有员工进进出出,有的是流感刚好的,凛冬在门面待了小半个上午,觉得自己挺碍事,说不定还把刚好的又传染上,干脆带着中午和晚上的药,穿上韩渠的防风外套,骑着摩托往纱雨镇南边的村子开去。
小镇边缘,房屋低矮稀疏,偶尔有三轮车经过。沿途几个穿着背心的老人用当地话跟凛冬打招呼,他也沙哑着回应。摩托在崎岖的小路拐来拐去,停在一个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前。院门是铁皮的,土墙上全都拉着铁丝网,竖着尖刺。凛冬打开门,将摩托推进去,长长地一吐气。
这个院子是他在纱雨镇正儿八经的家,夏天来到这里时,他先买下晴天巷的门面,在里面住过一阵子,后来员工增多,他又买了这有两层小楼,带一个地下室的院子,本想抽时间好好整修一番,种点植物什么的,但忙起来根本顾不上,至今也只有一间卧房和卫生间能用。
韩渠整个人比他大了一圈,昨天披着外套不觉得,此时穿在身上,才有种极其不合身的宽松感。他来到唯一的等身镜前,看了片刻,自言自语,“比我高那么多吗……”
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这种来自体型上的差距,即便韩渠抓着他的手臂纠正他的动作,以及昨天他抱住韩渠的腰。衣服才是客观的。想到摩托车上的一幕,他怔怔的,已经过去快二十小时,他还是没能理清楚思路,他最应该问韩渠,你身体彻底好了吗?但答案好像显而易见。白一那番“孩子”言论让他乱上加乱,他和韩渠怎么就……有了孩子?
凛冬搓一把脸,想到自己把韩渠的衣服带回来不是为了像个变.态似的自己穿,只是想洗干净,找个机会还给韩渠。
家里没有洗衣机,水池却很大,水流哗啦作响,凛冬跑去村里的杂货店挑三拣四,在老板的白眼中找到柠檬味的洗衣粉,倒多了,满院子香味,水池里挤满泡沫。
凛冬想,韩渠的出现也很像是泡沫。韩渠会在纱雨镇待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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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