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白一送来的炖猪蹄,凛冬中午吃完后还剩下大半。晚上治安局周边还有几家餐馆正在营业,韩渠问凛冬想吃什么,凛冬在车上看见一家卖手工米线的店,提议买一包回去,一起把炖猪蹄解决了。
韩渠笑道:“你一天不是米线就是粉,吃不腻啊?”
“入乡随俗,这边吃粉的多。”还有个原因凛冬没说,粉和米线下起来最方便,过一遍汤水就好了,不像面和米饭,煮起来麻烦一些。他现在又不需要控制碳水了,米线和粉成了他偷懒时最好的选择。
韩渠下车去买米线,顺便切了一块火腿回来,还拧着一口袋青菜。凛冬眨了眨眼,心道真有默契,火腿和青菜也是他烫米线时的必备菜,几分钟时间,碳水蛋白质蔬菜就齐了。
到家,凛冬刚要进厨房,韩渠就将装着衣服的口袋递给他,叫他自个儿收拾去。他拿着口袋来到卧室,哭笑不得,就这几件衣服,有什么可收拾的。韩渠分明是不让他干活。
衣服摊开放在床上,凛冬又想到下午在家里那尴尬的一幕,现在他的衣服到了韩渠的临时住处,应该放在哪里?墙边有一排柜子,他还没有打开过。转身一扫整个房间,昨天住进来时只是觉得整洁,如今有了自己家的对比,凛冬才意识到可见范围内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韩队!”凛冬喊道,“衣服可以放在你柜子里吗?”
韩渠的声音和淘洗青菜的水声一同传来,“随便放。”
得到允许,凛冬这才打开柜子。和他想象中差不多,柜子很空,悬挂区只挂了三件衣服,隔层上叠放着几件,最底下的角落横放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凛冬没有衣服需要悬挂,猜抽屉里一定放着韩渠的内裤和袜子,连抽屉都不敢打开了,将自己的卷吧卷吧,和其他衣服一起塞到一个空着的隔层上。
猪蹄汤很白,煮沸之后冒着大个的水泡,凛冬看韩渠切火腿、下米线、烫青菜,总想插一手,韩渠却只给他安排了最简单的任务——洗两个大碗、两个小蝶、两双筷子。
热腾腾的猪蹄米线上桌,两碗下面都垫着蔬菜,一碗上面有两只猪蹄,火腿少一点,一碗铺满了火腿。凛冬不满意,要将自己这碗多出的猪蹄夹给韩渠,韩渠勒令:“自己吃,我又没伤着脚。”
凛冬其实根本不信什么以形补形的说法,小时候摔伤腿,被按着吃猪蹄,吃得他怀疑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只小猪仔。但白闪受伤,他却也照着家乡的习俗炖了猪蹄送去。现在又轮到他,他还是不信吃啥补啥能在自己身上应验。归结起来,大约是一种知道不可信,但希望别人能好起来的心理。
猪蹄送不出去,凛冬只好自己吃,时不时看看韩渠。韩渠碗里虽然没有猪蹄,但显然没有亏待自己,火腿管够。凛冬吃一天猪蹄了,腻得慌,自个儿碗里几片火腿吃完,越看越馋韩渠的。
韩渠一抬眼,正好装上他“贪婪”的眼睛,他连忙躲开,韩渠却笑了一声。
“想吃火腿?”
“……”
“不给你。”
“……”
晚饭后,凛冬终于抢到了洗碗的活儿,但灶台仍是韩渠收拾的。很简单的一餐,甚至关键的炖猪蹄都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凛冬还是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过日子”的踏实。
“来,我看看你的脚。”凛冬洗过澡,头上还搭着毛巾,就听见韩渠在客厅叫自己。他胸口忽然咚咚两下,想起韩渠昨天说了,要给他涂药。
沙发是L型的,两人各自坐在折角的两边,凛冬的左脚放在韩渠腿上,韩渠在伤处轻轻按压,凛冬却不敢看韩渠。经过一天,肿胀已经消了不少,但和周围的皮肤相比,还是比较红,有淤血。韩渠在手心倒上药,抹上去慢慢活动。
疼痛并不明显,让凛冬承受不住的是另一种感觉,痛,但不是停在表皮上的痛,痒,随着韩渠的动作一路向上蔓延,让心跳不断加快的痒。
药让伤处发热,起到活血化瘀的作用,可他胸膛里却有什么东西淤积起来了,热度顺着血管推上脖颈,他不停地深呼吸,想要让心跳平复下去。
韩渠放下他左脚的时候,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经出了一片密实的汗。
“消肿得比较快,明……”韩渠抬头,话音一顿。
凛冬赶紧收回脚,穿上拖鞋就要走,“药,药油很热,我,我昨天自己,自己涂时也全身发热,我去喝,喝口水!”说完,凛冬就拖着伤脚冲到水壶边,幸好里面的水已经冷掉,他没找到杯子,倒了满满一大碗,一饮而尽。
韩渠手里还拿着药油的瓶子,手指残留着凛冬皮肤上的温度。药油会发热,受伤的肿胀处也会,他的手指也会。但藏在布料中的胸膛应该不会。韩渠看着凛冬咕咕灌水的背影,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也需要来上一碗。
凛冬背对韩渠站了半天,浑身的燥热终于消退,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来。韩渠收好药油,去洗了手,两人视线一对上,凛冬觉得韩渠有点奇怪,像有什么话要说。今天上午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但韩渠没有欲言又止的理由,他便没多想,此时他也有点忍不住了,问:“韩队,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韩渠本想坐下,闻言愣了愣。时间还早,不至于这就去睡觉了,韩渠走到阳台上,风一吹,刚刚泛起来的躁动消退些许。凛冬也走过去,站在阳台的另一边。两人各自安静,只有晾着的衣服和风一起发出轻响。
凛冬将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匆匆过了一遍,发现韩渠的微妙改变是从白一来送炖猪蹄之后出现的。
“那个,韩队。”凛冬喊了声,却没有看韩渠的方向。
“嗯?”
“早上你和白一是不是聊了我?”
问题抛出去,凛冬忽然变得非常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十秒钟,半分钟,韩渠都没有回答,他渐渐有些不安和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这样问。
“其实……”他正要开口岔开话题,以缓解尴尬,韩渠的话却将他仓促打出的腹稿撕了个粉碎——
“我们有个‘孩子’。我也是今天才意识到。”
凛冬耳边嗡一声响,仿佛纱雨镇不常见的冬雷。他睁大双眼,一瞬转向韩渠,“我们……什么?”
纱雨镇的夜晚看得见星星,韩渠靠着栏杆,仰头望着星星,仿佛自言自语,“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
白一那番言论在凛冬脑中轰然炸开,也许因为太离奇反而有了说服力,凛冬早就接受了。但自己接受和韩渠亲自说出来,这完全是两回事!
“你……”凛冬连怎么解释都不知道了,“你不要听白一乱说,他这个人,汉语不怎么好,天天没事干就乱想,他,他开玩笑的。”
韩渠的视线重新落在凛冬脸上,他看过了星星,此时眼里好似含着星星的馈赠,“你觉得不是这样吗?”
凛冬更乱了,“不是,这不是觉得不觉得,我们怎么可能有孩子……”
韩渠低头笑了笑,笑声比之前的轻一些,然后又看着凛冬。“但有羽风这个‘孩子’,我觉得是件很……“韩渠停下来,也在思索词语,但终是没有想到最贴切的形容,“很珍贵的事。”
凛冬怔怔的,“珍贵?”
“你想,对我们之外的所有人来说,羽风是电视剧里的一个角色,或者小孩向往的那种英雄,有谁能将他当做‘孩子’吗?好像只有你,现在还可以加一个我。”韩渠说:“白一这么跟我说,我很高兴。”
可韩渠仍未能完整地表达自己高兴的缘由,“孩子”这种说法,让他和凛冬有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排他的关系。
“是吗。”凛冬身体里叫嚣的躁动缓缓回落,他稍稍安心,“我担心你会觉得很离谱。”甚至是恶心、抵触。
韩渠摇头,“明明很贴切,解答了我自己的一些困惑。”
凛冬无暇追问韩渠的困惑是什么,放任自己沉浸在幸福和松弛的情绪中。
“还没有和你一起看《羽事》,要不要一起看看?”韩渠说:“我手机里有。”
凛冬双脚一下子落到了现实的地板上,他有些局促地说:“下次吧。”
韩渠将手机收回去,没坚持。他看得出凛冬不愿意看《羽事》,也许是退圈后不想再回顾过去的作品,也许是看着自己的脸会觉得尴尬。今天提到“孩子”,他也并非镇定自若。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韩队,介不介意我问点私人问题。”将天上的星星数了个遍之后,凛冬开口。
“那你也要回答我的私人问题。”韩渠笑道。
凛冬点点头,“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成为特警。”
“这个啊,那就说来话长了。”
“有多长?”
韩渠想了半分钟,他不说话的时候,凛冬就看着他的侧脸。凛冬看过洛城市局每一年的宣传片,希望在其中找到韩渠的身影,但韩渠从来没有拍过,出现在上面的都是韩渠那些形象优越的队友。
可韩渠其实也长得很帅,鼻梁挺拔,下颌利落,眼窝也很深,他重伤昏迷时,整个人看上去都变得干瘪,面部更是没有生气,凛冬那时看着纸一般的他,时时刻刻为他祈祷,如今那张立体的侧脸安然出现在凛冬面前,凛冬鼻腔忽而有些发酸。
“我是爷爷带大的,这你知道。”韩渠提到爷爷,语气总是要柔和一些。
“嗯。”凛冬在栏杆上支起下巴,此刻近在咫尺的纱雨镇仿佛离他远去,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也回到了韩渠的故乡。
在韩渠的记忆里,老韩是个精明,但也固执的老头。老韩年轻时是个文化人,却不像很多文化人那样自诩清高,早早投入商海,赚下一笔让子孙衣食无忧的钱财。但也许与家人缘薄,老韩先后失去妻子和儿子儿媳,只剩下一个成绩一般,身体看上去也不大行的孙子相依为命。靠着早年的积蓄,老韩和小韩的生活过得算是有滋有味。
韩渠和大部分家庭幸福的小孩一样长大了,老韩的思想却越来越退步,将至亲的离去看做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如果他再不悔改,唯一的孙子也要遭受不幸。
那时各种教盛行,上了年纪的人们总要信个教,似乎才能显得自己有品味、合群。老韩特立独行一辈子,信教自然不是追求合群,他被传教者的甜言蜜语洗了脑,甘愿用钱财来为失去的、剩下的亲人祈福,要“主”保佑他的宝贝孙子。
邪.教的歪风过去后,老韩实际上被骗走了三百来万,但老头更犟了,警察上门请他提供线索,希望帮他追回钱财,他拒不配合,举着拐杖要打警察,大喊自己没有被骗。
老韩成了社区里的笑柄,因为和邪.教的关系,被警方重点关注了两年。韩渠那时已经念高三了,住读,只有周末能回家。每次回家,老韩都抓着他的手,跟他说警察的不是,又一遍遍确认他是否身体健康。
韩渠那个年纪,正是最看不惯邪.教、迂腐思想的时候,他不明白爷爷怎么会这样愚蠢,事实就摆在眼前,还不配合警方。思来想去,粗暴地得出结论——爷爷不信外人,警察都是外人,爷爷才这么排斥,如果是他穿着警服站在爷爷面前,一切就一定不同。
高中三年,韩渠对将来一直处在天马行空的状态中,他在上高中之前的暑假蹿了个子,老韩带他去海边度假,他晒了一身黑皮回来,一开学就成了最受关注的男生,之后篮球赛、足球赛、打群架,甚至K歌,哪里都有他,成绩虽然不突出,但也过得去,他觉得以后去打球、当模特、当医生,什么都行,没有特别的期待,也无所谓抗拒。
面对犟种老韩,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想要成为什么的冲动。他要当一个警察,抓捕伤害普通人的罪犯,敲醒老韩这样的老顽固。
老韩视警察为敌人,得知他要考警校,气得饭都吃不下。两人都犟,老韩越是不让,韩渠越是非警察不当。最后妥协的只能是老韩,高考结束后,是老韩在一片中年家长中垫着脚,紧张地望着他,接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燥热的夏天,韩渠如愿拿到录取通知书,到了秋天,就要离家求学。老韩不再数落他,爷孙俩在国内外旅游了一个多月。去警校报到之前,韩渠收拾行李,老韩给他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且还不停增加,他根本收拾不完。老韩慈爱地看着他,眼中隐约有泪花。
那一刻,他发现这个犟种老头真的老了,顶多跟他强调,自己没有上当受骗,那三百万是自愿献给“主”的。他忽然不想再纠正老韩,抱了抱老韩,老韩却嫌他肉麻,嘀嘀咕咕地将他推开。
可他知道老韩舍不得他,分别的机场,当他回头看,老韩还站在安检口外面,垫脚望着他。像接他高考结束,也像他小时候,垫脚等着老韩来接。
邪.教还有不少残余势力,那几年警校经常将曾经风靡的邪.教当做案例来讲,韩渠听着,却不会再回去说老韩。在他大三那年,老韩去世了,走得还算安详,牵着他的手,说:“爷爷求过‘主’了,祂会保佑我的好孙孙。”
老韩这人确实亲人缘薄,只有韩渠一个至亲为他送别,但韩渠猜,老韩也没有多少遗憾。
“钱花出去,是希望你平安。”凛冬眼眶微微泛红,“所以爷爷才不觉得被骗,在他自己的定义里,他不是受害者。”
韩渠看向凛冬的眼神深了深,凛冬回视,有些尴尬,“我刚才有感而发了。”
韩渠摇头,“谢谢你。”
凛冬不解,只看着韩渠。
“以前我不理解他,埋怨他,一门心思纠正他,甚至为此才选择警察。”韩渠道:“后来我懂他了,但他已经成为‘案例’,被打上受害者的标签,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受害者。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犟种老头,要不是盼我好,他也丢不了那三百万,成不了受害者。”
风迎面吹来,凛冬散开的发丝有一缕被吹到脸上,韩渠不经意抬起手,帮他理了理。
“所以谢谢,老头知道有人理解他,一定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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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