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林间的小道肆意地漫步着,看不见的蝉鸣,彼此的呼吸像夕阳下平静的湖面缠绵。路旁刻在石壁里的佛像,壁上观的弥勒佛在树荫下看着一代代的人,在这路上的,从来都不止他两人。中途到了韬光寺,庙大多大同小异,但人心不同、机缘不同。
听说乾隆下江南时,八次来到韬光寺,留下诗句,‘云林境已幽,韬光幽更极’,白居易也来到过这品茶论道。这里不同于其他地方,建在北高峰山腰的峭壁上,容易让人忽略,不过这正符合它的名字,韬光养晦。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如今看的韬光寺和金莲池,与白居易和乾隆见到的有何不同。寺里的古树,在唐朝在清朝,是不是也被称为古树。崖壁内的丹崖宝洞,在抗日战争时期,还有没有人在里面像吕洞宾一样炼丹呢?南宋的杭州,金人的铁蹄,十二道金牌,临终前的三声杀贼,皋亭山上欠一死报国,是一退再退的偏安一隅,那时又是何模样?
李白说,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境遇,怎么会一样呢?用眼睛看的万事万物都一样,用心看的时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如今的杭州,又是当年多少少年郎的遗憾、又是多少佳人的炼狱……
黎栗和周毅上了不知多少个台阶,最后在山腰处一同俯瞰山下的全景。她问道,“你说,岳飞来过韬光寺吗?”
周毅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回答,“我觉得,应该没来过。”
黎栗顿了顿,慢了几秒,“为什么?”她想听他的答案。
周毅叉腰站立,狂妄发言,“岳爷爷那时候肯定在着忙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呢。”
黎栗愣了几秒,满眼欢喜,“嗯。”
她想,周毅才是毛爷爷说的年轻人,‘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周毅又说,“那时候强胡犯金阙,驻跸大江南,岳爷爷可不像我们还想着游玩江南,估计身在江南心在念着中原,睡觉都想着怎么收复山河呢,就是……”
“就是什么?”黎栗问他。
周毅上前一步,上半身靠在石栏上,眺望着如今岁月静好的连绵青山,说“结局不好,大年三十前一天,自己和他大儿子被勒死风波亭了,这结局谁能受了啊……”
停顿一会儿后,周毅突然又开口道,“这个赵构啊,人看到好山好水都不敢多停留,快马加鞭去征战。自己没能力,忌惮这个忌惮那个。本事不大,心眼倒不少……太强了,也不行。”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山河未定,何以为家?何处为景?
黎栗看他这个样子好笑,又感到惊讶,“几年不见,知识又丰富了?”
周毅得意的挑眉,“心中有党的人都知道,做人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黎栗知道他红,笑笑后便感叹,“他们能扛得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思念,只想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最后却逃不过人性的悲哀,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姜文说,他觉得汉代好像就像前几天的事一样,一点都不遥远。所以很多遗憾和悲剧,不是历史本身的悲哀,是人性悲哀。”
“如果当时不是赵构,是李世民,是朱元璋,他们一定会是另一个结局。如果他没有那么多自私的想法,干就完了,那些武将只会听命于他,就算迎回二帝,又有谁会跟着一个行了牵羊礼、宁愿屈辱的活着也不愿一死皇帝。不管赵构赢不赢,只要他坚定的北伐,绝不偏安一隅,无论结果如何,二帝都是个笑话,臣子不会忠于他,百姓不会听他。所以,他在怕什么?那样的情况,还在幻想什么?”
“怕网暴。”黎栗接话接的令人大为震惊。
“什么意思?”
“越不想承担责任,越懦弱,越害怕。他害怕那些文臣会骂他吧,害怕后世人读的史书是骂他的,连岳飞都被移除教科书、被现在的人网暴,你说可笑吗?”
周毅没有丝毫退却,“可到死,他能过得去自己心里那一关吗?”
黎栗等着他的答案。
“我过不去。赵构,在危险环境中绝望的人,在黑暗中看不见光明的人。岳飞不是,韩世忠不是,我也不是,不是懦夫。”
黎栗问他,“那你会怎么做?”
他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胜利,一定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中,只有主动恢复才会靠近光明。”
“所以你一直是这样坚持的吗?”
周毅回答的有些不确定,语气有些飘,“是啊。”
黎栗笑而不语。
两人往出走的时候,黎栗突然来了兴致,想听南宋的那段历史,便问道,“周毅,韩世忠在杭州有什么故事吗?”
“还真当我啥都知道呢,不过我确实知道一点。”
这边周毅话音刚落,那边黎栗惊呼声起。“哎呦!”
周毅紧忙搂住黎栗的腰,四目双对,黎栗呼吸凝滞住,爱是深入凝望着你看着我的眼睛。稳定住后,周毅松开,视线没移动,声音低沉,“核心不稳,加强锻炼。”
黎栗心有余悸,轻轻拍着胸脯。
周毅这才移开眼睛,叮嘱道,“前几天刚下完雨,山上的石头湿滑,小心点。”
经过一点小插曲,走了一段安静的路,彼此都需要时间稳定心神。黎栗看着前面的周毅,散落在他身上斑斑驳驳的阳光。
周毅不断用手擦汗,时而转着肩膀,回头对比他高几个台阶的黎栗说,“累了?”
“没有。”黎栗加快了步伐,与他走在同一块青石上。
黎栗递给他纸巾,说,“背包给我吧,我背一会儿。”
周毅微笑的看着她,头发前的碎发被汗打湿。
他说,“这么关注我!”
黎栗不满的‘啧’了一声。
周毅开心的眼睛一大一小,“不沉,我背就行了,你喝水吗?”
“不喝”,黎栗也开玩笑道,“这可是世界第一的肩膀,可不能怠慢了。”
周毅继续向前走着,丝毫没有让黎栗背的打算。
“嗯,那世界第一陪你溜达,你还满意吗?”
黎栗迟疑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看那视频里,一到发言的时候,你就往后躲,站后面不是给自己做发型就是做美甲。现在呢,都会抢答发言了,明年奥运采访的时候,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
周毅不晓得她还看过这个,语无伦次的,“不许揭人短……”
不知是笑的还是累的,周毅在一处平地上捂着肚子,从下往上笑看着黎栗走下来。
周毅逼着黎栗喝了口水,顺便歇一歇。
黎栗喝完水继续说,“你还要比赛,明年巴黎还有奥运。你这肩膀是为国争光的,就差一枚金牌你就大满贯了。本来就有伤,不能再严重了,要不然我真是罪过大了,晚上内疚的得猫被窝里哭。”
周毅一口气喝掉半瓶,听她在耳边慢慢说着,像老母亲临行前的密密语,心里涌进了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泉。
“不止为国争光,用处还有很多。”
黎栗不听他的贫嘴,‘且’了一声抢过背包。
周毅被她幼稚的举动逗笑,擦擦嘴边的水痕,“行吧,累了就给我。”
“嗯,那你给我讲讲韩世忠在杭州的故事呗。”黎栗的语气,好像五六岁的孩童祈求父母讲睡前故事。
“你怎么知道韩世忠的?很全面吗!”
黎栗知道他说的梗,会心一笑。
“我知道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的故事,和唐朝的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明朝的秦良玉镇守山海关一样,简直我辈之楷模。”
周毅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然后说,“你喜欢的是我辈之楷模的梁红玉、平阳昭公主和秦良玉,跟韩世忠有啥关系?”
不知不觉,周毅化被动为主动。他是故意的,他想听黎栗说话,想从她的言语中了解她的经历、她的心里,想让她多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改变她的情绪。
到底是为什么,肉眼看着很沉静的一个人,实则从根上开始化脓腐烂,它的主人却任由它烂下去,直到灭亡。
“因为……”,黎栗突然停住脚步,思绪已然离开了杭州,回到了她不愿回忆的事情。遗忘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有记忆才是。
周毅察觉到她眼神的迷离,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想啥呢?”
黎栗回过神。
“代入自己是梁红玉,还是秦良玉啊?现在不用你打仗,共情能力别这么强”
黎栗慢板怕似的聚焦起来,像树懒一样,笑笑。
“我那是在组织语言呢,不知道怎么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插叙讲也行,倒叙讲也行,瞎说八道都行。”
两人继续下山。
黎栗突然起了叛逆心,“我不,我要从头讲。”
周毅笑了,还给黎栗一个大拇哥,“好,有志气!”
黎栗说,“我最先知道梁红玉这个人,还是我爸给我讲的,他很羡慕梁红玉和韩世忠的感情,又有着和他一样的经历……”
周毅打断,“栗栗,我不想让你伤心。”
黎栗给他了安慰的微笑,“但你想听吗?”
“你不用问我想不想,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想听想去了解。但你不想说,或者很难说,那我就不要听。”
他想听,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哪怕是一颗发霉的苹果。远眺时悲伤的眼神,看着树空洞的神情,努力恢复正常的呼吸,身上逐渐褪去的生机光彩。看似积极的生活,了解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一个知道尽头的老人,在过生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极尽绚烂;又像红楼梦里元妃省亲后的贾府败落。
后来他知道了,这样一副空空的身体,在用尽办法,使出全力,装进一切不是她的东西,找寻世间的美好来缝合伤口,了解古往今来历史中所有的遗憾苦难。然后找回失去的三魂七魄,从而变成一个正常人,告诉自己不是最惨的,编造一个理由活下去。
黎栗心里被扎了一些,不再是对人的麻木。眼睛红红的,缓了好一会儿。
“很少有人听我说些没有用的琐事,谢谢你。”
周毅站在黎栗的下一个台阶,双手握拳,直直的垂在两侧,咬着嘴唇。
他说,“一个人记住那么多,是负担。快乐分享会加倍,痛苦分享会减半。”
“那一半分到你那里,你不是无辜遭难,对你很不公平。”黎栗声音有些闷闷的。
“不是,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关系再好,也没办法真正感同身受。那些对于你来说是百分的痛苦,听的人可能只感受到十分而已。而且你觉得是在和我说,其实旁边的一草一木,石壁上的佛像,它们都在听。”
“她也会听见吗?”黎栗开始哽咽。
周毅说的话,像山风一样,无孔不入,她害怕这种感觉,一旦依赖深入骨髓,便是难舍弃的毒药,无药可医。
“她会的,她一直在你身边。”周毅抱住她身侧的手臂,坚定的回答她。
“嗯。”黎栗胡乱的摸着眼泪。
“你知道吗,前几天我还在国外的时候,就梦到她了。”
黎栗顿时感到鸡皮嘎达起来,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是我说的她吗?”
“对。”
“你梦到什么了?”
两人继续走着,看到了不远处的永福禅寺。
“梦到了小时候,她来班级里看你,给你送了一袋樱桃。然后看见我坐在你旁边,夸我可爱,又给了我一袋樱桃,那袋樱桃又大又甜。后来我又在走廊里看见她,我手里还拿着一只球拍,她身上散发着光芒,弯下腰摸了我的脸,笑的特别慈爱,对我说,‘你和我女儿是好朋友吗?’我点头没说话。她又说,‘你多和她打打球,下次你和栗栗一起来我家玩,你俩一起吃樱桃。’我答应了之后她就走了,一点点消失变小。”
黎栗抬头看着永福禅寺几个字,泪流满面。
“呵,永福,哪有人会永福。只希望,永不堕恶道。”
周毅站在她身旁,轻轻捏了捏她手臂,说,“天地本不全,一切自有定数。你想啊,阴阳两届,都有人希望你永福,你这人脉多广啊。”
山月不知心里事,谁风吹落眼前花。
黎栗听后垂下头,杭州的山树知道,周毅知道,她的故事也留在了下山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