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一觉醒来,夕阳正盛,只是近黄昏。
房间里他孤零零一个人,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窗外云卷云舒的声音。
他看着林枝行放在桌上的那块手表,开始思索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呢?
他想了一会儿,点点滴滴回忆涌上心头。
那天从南京西路逛完街出来,林枝行一定要拉着她去静安寺烧香。
对这个出于市中心,金碧辉煌的寺庙,林枝行总觉得它很灵,不灵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的为它镀上金漆。
但在他眼里,都是骗人的。
有些人的钱就是来的不干净,所以就特别迷信,生怕自己下辈子遭报应。
但林枝行和他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吃过苦。”
他拗不过她,被她拽进寺庙。
"这个还挺好看的。”
林枝行:“给你买一串,招点好运。”
他表现得十分不屑,“我从来不戴佛珠,我只戴百达翡丽。”
林枝行一时语塞,“你够了,你小心走在路上被人打,现在经济不好,大家戾气都很重。”
他看着林枝行扫了二维码付款,嗤之以鼻得重复了一遍价格,“350块,你真的是太爱我了。”
林枝行一脸惊诧,“怎么了,你居然觉得贵?”
金嘉勋心想他只是有钱,他又不是傻子。
“就算只有三百五十块也是智商税,我宁愿花三百五十万炒股听个响,我还能长点见识,我都不会买这种成本只有三块钱,且没有任何品牌溢价和技术含量的东西。”
林枝行脸一黑:“你就算是无神论,对神明也要有点敬畏之心,有些事情玄得很,你爷爷奶奶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揍你的。”
他轻呵一声,“揍就揍呗,我就是不信。”
林枝行拽过他的手,强制把他的手表摘了,给他带上了佛珠,“你可给我老实点,我真怕老天爷来收拾你。”
他轻笑道:“呦,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的。”
他在包里翻了一圈,还真把那串佛珠翻了出来。
他就完全没有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随手一丢,记忆也跟着丢了。
他将信将疑捧起佛珠道:“佛祖保佑,我前女友和我和好,这辈子都不和我分开,我可以把我这块85万的手表捐给你。”
算了。
金嘉勋心想,和他和好,到底是对她好,还是要把她害死。
他以前会觉得肯定是对他好,但现在想想,他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人。
“如果真的能实现,那还是希望她好好的。”
若是她不和自己在一起才能好好的,就算了。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开始噼里啪始放烟花,他被爆裂的轰鸣声吓得直接滚到了地上,躲在床底下,手串也摔了一地。
他摸出手机,“林枝行。”
电话里传来清冷柔和的声音,“怎么了?”
好像在他的心头下了一场雪,慢慢抚平着他躁动的心绪。
金嘉勋:“外面打仗了。”
林枝行翻了个白眼,又开始没话题硬找话题了,她不客气的道:“你脑子坏掉了?”
金嘉勋:“是的,我头痛……你可以过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但还是开口道:“你等会儿,我马上来。”
金嘉勋看着手机,他瑟缩在床头柜和病床夹角的小空间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想死。”
一些恐怖的记忆被回忆起来,他感觉自己都要吐了,嘴里都是说不清的血腥味。
突然,林枝行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一看就走得很急,外面裹着一件大衣,也没有化妆。
她径直走到自己面前,俯下身,捂住了他的耳朵。
这个动作像是把他一半抱在自己怀里。
外面消停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你怕烟花吗?”
“不是。”他摇摇头,“烟花和火药的原理是一样的,所以会发出一样的声音。”
那么绚丽的烟花,听起来却血腥可怖。
别人的盛典,对他来说总是一种折磨。尖锐刺耳,震耳欲聋……满眼都是让人睁不开眼的火光。
“就和旁边有人在打仗一样。”
林枝行皱皱眉头,“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在美国被枪击过吗?”
金嘉勋淡淡道:“是的,我妈开的枪。”
林枝行瞬间呆住。
“都是我的错,我成绩不好,也不爱学习,老是想着出去玩。”
他痛苦得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在曼哈顿的雪夜,金艾琳拿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对着他,“金嘉勋,如果你是个废物,那不如死了算了,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砰一声,子弹在他的耳边擦肩而过,射在雪地里,飞溅的雪花就如同他胸口喷溅出来的血液,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缓缓道:“打偏了,没打死。”
他一脸呆滞质问着:“妈,你真想杀了我啊?”
金艾琳疯了一样跑过去抱住她,“儿子,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这都是一个意外……我不小心的……妈妈错了……”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低哑,带着颤音,“但我之后就陷入了克服不了的恐惧中,我得了精神病,我门都出不了,没法上学。她觉得我真的没用了,所以我才回国了。”
他喃喃道:“你说要是打死了,哪怕就是打残了,她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外面的烟花又开始放起来,还真是震耳欲聋。
“别说了。”
林枝行一把捂住他的耳朵。
她不爱去游乐园,所以也很久没有见过烟花了。
万分绚烂,一瞬可与星辰争辉,可惜燃不了多久就剩下一地苍凉的灰。
人世间的关系都只是烟花,不是星辰,炽烈是瞬间,淡薄是底色。
所以她从来都不幻想自己会被任何人爱,哪怕是父母。
她只需要知道自己爱自己就行了。
金嘉勋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从她的瞳孔里居然可以看到自己,一个孤独的男孩,身披铠甲,心比天高。
其实铠甲只是纸做的,一捅就烂。
好可怜。
只有爱才能让人穿上真正的铠甲。
林枝行突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点点泪光。
她有些难以置信,她的眼神也乱了,不知道该看哪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或许是因为失去一个好朋友了,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得更加珍贵。
终于,外面的烟花彻底停了。
林枝行默默放下手,起身离去,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
“待会儿再放怎么办?”他嘴唇泛着白,语气有气无力,带着几分乞求,“你先别走,陪我一会儿,我睡着了你再走,我保证不烦你。”
我保证以后都不烦你了。
他默默躺回病床上。
林枝行自己困得先睡着了,趴在她的床边,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枕着他半截手臂都麻了。
金嘉勋一直看着她,也因为这样,他一晚上都没睡着。
很多年以后他都没想明白,他没睡着的那一晚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能做到脑中空空,发呆发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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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蒙蒙亮,林枝行怕碰到人,一醒来就走了。
又安静了几天,学校放寒假了。
研究生是一点放不了,还得去学校帮导师干干活,发点论文,图书馆也不会闭馆。
林枝行感觉自己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上,每天都是公司、学校、家三点一线。
她从图书馆出来,白天还是晴天,外面又开始下小雨了。
林枝行感慨一声,为什么都冬天了沪江的雨还是这么无迹可寻。
她一直都觉得沪江冬天的雨特别恶毒,又细又密,你看着不大好像只是一片水雾,但只是走很短的距离,就浑身都湿了,这种湿凉感还会渗入骨髓,让人不自在。
每一场雨过后,都预示着骤降的气温。
她忍不住寒冷,穿上了秋裤,换上了厚袜子,套上了觉得臃肿的羽绒服,每天出门都不能忘记带毛线帽。
这是她离开爸妈过的第一个冬天,每次天气的变迁,都要自己注意,再也没有人主动提醒。
金嘉勋后来再也没来烦过她,他整个人都跟人间蒸发一样,也没在学校里见过他。
她看了眼他的朋友圈,他已经锁上了。
林枝行心想,闹了这么久,是该画上句号了。
在春节那周,她回老家过年。
每年春节都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习俗已经定好了,所以没有什么惊喜。
唯一令人雀跃的就是终于吃上爸妈烧的饭,而不是预制菜。
但代价是需要见各种各样的亲戚。
幸好林枝行可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把七大姑八大姨哄得服服帖帖。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自动变成所有同龄人最憎恶的比较对象,家长眼里的完美小孩。
三姑妈抓着她的手问道:“枝枝,你有对象了吗?我同事家的小孩也在沪江读书,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
林枝行道:“他在哪个大学啊?”
一问道学校,三姑妈人枯萎了一样,“沪江工业。”
二姑妈道:“哎呦三姐啊,沪江工业的你也好意思介绍,那不是二本么,我们枝枝可是帝南大学的,你至少得介绍个留学生吧。”
林枝行心满意足,真是自有大儒为他辩经,幸好她高中刻苦学习,让自己在亲戚面前不会很被动。
在这个地方,歧视什么都不正确,但就是可以光明正大歧视学历。你说他没钱,他们说你拜金;你说他是外地人,他们说你地域黑;你说他丑,难看,他们说你庸俗,只知道看脸。
但一听说这个高考考的不行,学历差,所有人都共情了。感觉这个人一辈子都完蛋了,没前途,性格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甚至家庭条件都显得一般起来,因为提供不了很多资源供他读书。
在回来的路上,白玫突然一脸焦虑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季润尧,你们附中之前的大明星啊。”
“怎么了?”林枝行就知道她肯定要问。
他太优秀了,什么市三好学生,市优秀学生干部,省级优秀学生……新闻报道一篇接着一篇,直到高考都没翻车。
在他没去沪江之前,也是自信满满,意气风发吧。
只可惜他这样的人,沪江遍地都是,被上位者无情筛选着,他们根本不怕筛不到最完美的人才,不满意就直接扔了。
“因为学业压力大,当街捅人啊,据说被判了五年,这不是这辈子都完了。”
林枝行漫不经心道:“是啊,当然完了。”
消息挺紧的,都没在网上传开。她妈居然只以为是学业压力大捅人。
白玫道:“他运气不好,捅的还是沪江的一个三代,他爸妈哭天喊地的没减刑。”
林枝行道:“判五年和判五天有什么区别,都是留案底了。”
沉默很久的林伟国突然愤怒斥责道:“这么冲动,也不想想自己爸妈,为了培养他付出了多少,都让他读到博士了。”
林枝行没再说什么。
白玫也不想再继续聊这么残忍的事了,“对了,你和谢言康怎么回事?他妈妈上次来说,你们怎么吵架了,我想着你读书忙,也没来问你。”
林枝行“啧”一声,道:“早就分了,你才知道吗?”
自从谢言康一家搬到河西的豪宅去了后,林枝行以为他们不联系了。
白玫哭笑不得,“他妈过来和我哭诉,他马上要结婚了,女的是个游戏主播,没上过学,好像已经怀上了,现在只能去领证了,她还是喜欢你。”
林枝行汗颜,她都不嫌弃自己儿子没文化还嫌弃女方没文化呢。话说喵喵在抖鲨上还挺有名的,收入肯定不低。
再说她做为男频女主播,她谈恋爱肯定要比谢言康谈恋爱损失大多了。
她道:“你别管他们的家事了,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是什么亲戚,只是以前短暂的当过邻居。”
白玫唉声叹气道:“那你妈也想住到河西去啊,换个大点新点的房子,你看看你,读书读到研究生了,还没开始赚钱。”
林枝行“哦”了一声,赌气道:“那我去给他小孩当后妈呗。”
白玫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枝行有点烦了,凭什么谢言康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比较对象了,一个高中都考不上的标准差生。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学生的时候只说要成绩好,怎么一毕业就开始看谁赚得多了。
林枝行叉着腰道:“妈你放心好了,我以后会很成功的,我一定比他成功。”
白玫大笑两声,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都觉得你平时太辛苦了,其实妈妈还是希望你能快乐,健康成长。”
林枝行心想,我们生在这片土地上,这辈子都不可能快乐。
谁快乐了 ?
富家千金江雨桢不快乐。
天之骄子季润尧不快乐。
拼命努力学习却考不好的学生不快乐。
临近毕业却找不到工作的名牌大学学生们不快乐。
找到工作的精致白领们也不快乐,回家后躺在老破小出租屋里唉声叹气。
财阀继承人有花不完的钱,物质**总能被轻而易举被满足,却总说自己缺爱,感受不到快乐。
长得丑的不快乐,总觉得自己天生不如别人;长得漂亮的也不快乐,挤满了整容医院,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更白更瘦更美。
这个城市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忧愁,在淡淡的忧愁里,绝望地活着。
每个人都怀着对城市巨大的仇恨,又吞下这些仇恨,麻木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