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的地面被保洁拖得锃亮,白日的微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投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耿童一路紧跟着江驰来到支队长办公室,门被轻轻掩上的刹那,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江队,您觉得我的方案不行?”
“方案很好,没什么遗漏,”江驰把窗帘拉上,转过身,眸光落在耿童身上,“你现在有多大把握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耿童道:“七成。”
“所以,你觉得警方介入之后还是会有漏网之鱼。”
耿童有些尴尬地说:“交易地点未知,能被划进来的范围太大了,再加上红口村村民一致排外,我们的特情难以全方位对红口村进行摸排,一来是怕打草惊蛇,二来是怕村民们不配合......而且实战不是演练,真到了交易那天,很可能会有别的未知因素干扰我们的判断,我不能百分百担保参与交易的所有可疑人员全部落网。”
江驰冷肃道:“如果一组暴露了,你想没想过他们作为探路的那一批安全脱身的可能性会无限趋近于零。”
“一组只能从红砖厂附近空降,走入村公路动静太大了,毒|贩要是闻着味道逃跑,我们连拦都拦不住,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耿童抬头,无惧地对上江驰审视的视线,“活着确实有更多的可能性,今天抓不到,明天还能从长计议,但毒|贩又不是傻子,他们不会甘心等到警方有百分百把握的那天。”
江驰眉头紧锁,他凝视着耿童,时间好像定格在某一刻,他透过这个人在看着另一个人,眼底悄悄红了些许,但语气仍旧不容反驳:“是,毒|贩不傻,不会坐着等我们去抓,但你这么做完全就是在赌!赌他们反应不过来,赌他们想不到警方会用直升机把探组连夜安排进村!”
“可这是抓他们最好的机会,”耿童说,“过了这一次,下回他们再出现指不定到猴年马月去了!而且这次的货拢共有五百斤,五百斤够他们死多少回了!”
“你就不怕你那个线人骗你吗!你干缉毒警也有些年头了,办过几次涉案数额超五十公斤的案子?掰着手指头数数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耿童不大认同,沉默一会儿,待到江驰火气下去了点儿,才轻声开口:“我确实是在赌。”
江驰微微一愣。
“红口村是生态环保示范村,三年前,村民还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你给他们一头牛,他们只会想着马上杀来吃,不会想着怎样把牛变现,变成能够长期维持生计的东西,”耿童缓缓地说,“我这话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一些人,但既然您开口了,那我也就不怕了,我就直说了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信短短的三年里有人能做到让全体村民瞬间改了性子,换了观念,从穷得叮当响一下子过上了人均一套小洋楼的富裕日子。”
“你什么意思。”
耿童:“我怀疑他们的收入来源根本就不是农产品那么简单。”
江驰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穿着一身警服,你应该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有了南二村的例子还不够吗。”
“那毕竟是缅甸,”江驰说,“缅甸什么情况,能跟国内比吗。”
耿童处之泰然,只淡淡道:“就怕有人有样学样。”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互相牵扯着,耿童是真不怕,他敢说,就敢负责,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江驰作为领导层,肯定不能听风就是雨,要是因为今天耿童说了些得罪人的话就给他脸色看,那可就太没风度了。
于是江驰只得作罢:“你先坐,别老站着。”
“这不是看您也站着么,”耿童拉开椅子坐下,“江队,您要是真不认同我的想法,在当着陈处和顾主任面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轻易点头了。”
江驰轻笑一声:“你还会读心呢?”
耿童道:“读心不会,察言观色会一点。”
“你明白我为什么单独叫你来吧?”
“不明白。”
江驰微微挑眉:“不明白?”
耿童点头。
“那你这察言观色的功夫可得再长进长进,”江驰话锋一转,“红口村这几年确实在外人面前赚足了脸面,但它毕竟是个示范村,你想动它没那么容易。在禁毒口工作的这些年有些事情虚虚实实的也就闭眼过了,但我不是瞎子,不是那种谁来吹吹枕头风就信谁的人。”
耿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江驰随手将一旁的围棋子抓了一把:“你拿白子。”
“啊?”
“会下棋吗,”江驰抬眸看他一眼,将黑子落在棋盘的正中间,“不会也没事。”
耿童只得硬着头皮犹豫着在黑子的旁边落了一颗白子:“我真不会。”
江驰笑了笑:“我刚才下的那颗黑子,是整个棋盘的心脏。”
“我不太懂。”
“这是红口村,”江驰有力的指尖轻划过棋盘上的格子,“红口村就像摆在这儿的子。你看,周围八个方向都能连出去,看着是盘活了,其实最容易被四面夹击。”
154、
耿童盯着那颗孤零零的黑子:“可他们现在看着挺稳当。”
“那是因为你没把白子落下来。”江驰伸手把耿童手里的白子拿过,而后放在黑子的对角,“三年前我第一次想动红口村,就像现在想抢这个角。”
耿童:“黑子下一步应该会落在......这里。”
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某处。
“这招通俗点来说,叫步步紧逼,”江驰说,“有人说红口村不能动,动了,就是影响村民生计,是忘本。过去红口村的收入主要靠挖矿,那是不可再生资源,现在矿快挖没了,想救红口村只能另寻出路,但说到底,群众是不懂怎样赚钱的。他们拿群众当筹码,拿村民生计当挡箭牌,我们只能让步。”
耿童:“......如果我想让白子赢,那现在要怎么翻盘?”
“等他们断气,” 江驰说,“你看这些黑子,看着围了一大片地,其实底下全是空的,红口村每年报的收入有一半靠毒|资洗白。就像这手棋,看着厚实,其实一捅就破。”
他拿起最后一颗黑子,放在棋盘最边缘:“咱们现在就像在这儿落子,看着离中心远,其实是在断他们的后路。村民们大多没什么文化,只想守着自己的小屋子过活,但政策已经下来了,要改建,要拆迁,要搞建设。”
耿童沉默地看着江驰。
江驰:“拆自己家的事谁乐意干呢?所以得有人来劝——红口村的村主任三年前从边境调任过来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你说他是来帮忙围地的,还是来拆墙的?”
耿童第一次知道红口村还有这么大的说头:“江队,您直说吧。”
“这村主任之前是边境派出所的,被毒|贩打断过一条腿,从此之后退居二线,”江驰道,“上头觉得他来做思想工作最合适,所以就把他调过来了。”
耿童看着那颗边缘的黑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水深着呢。
“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不是谁都希望你去干的。”江驰说。
“可总要有人身先士卒,”耿童坚定地看着他,“我相信只要是穿了这身衣服的人都不会怕死,如果我们伤亡惨重,那岂不是更能说明红口村的问题?”
江驰站起身:“我只是告诉你别那么天真,这案子想办得干净利落没那么容易,劝你再考虑考虑,赶在大后天直升机开始送人之前反悔还来得及。”
“谢谢江队,”耿童道,“不过陈处他们已经同意了,我不好再说什么。”
他走之前特意顺走一颗白子,临到门边侧眸笑眯眯看江驰一眼:“但有句话您说得不对,没有人能只手遮天,有人不希望我动红口村,就一定有人希望我主动去当那个破局者,毕竟这件事要是办成了,对一些人来说又是一笔光彩的履历。”
江驰淡淡地回敬他一个微笑。
耿童走之后,江驰还是看着那个方向,只是眸底的光很冷,冷到不像平时那个风度翩翩的江支队长。
下一秒陈恩礼推门而入,实打实把他吓了一跳。
“我听说你小子不太想让耿童去红口村冒险?”
江驰脸上那点不痛快转瞬淡了下去:“陈处,您怎么来了?”
“刚才碰见耿童了,”陈恩礼说,“我问他怎么这么晚还在局里,他说你找他谈心。”
江驰轻嗤一声:“小报告都打到您那去了。”
陈恩礼爽朗笑道:“我看这孩子挺好的,老实。”
说完他感叹道:“这种品质很难能可贵的,要不是案子没办完,我都想把他要过来,干什么不是干呐,厅里机会多着呢。”
“这话我记得您之前也说过。”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话说的是谁,一年前那无可宣泄的哀痛始终是块疤,江驰不想总停留在过去,可偏偏有人总是不断地提醒他,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为了真相牺牲在黎明之前的黑夜里。
太像了。
耿童太像江驰的某个故人,当然这里的像指的不是外貌,而是性格,那执拗的脾气还有说一不二的顽固,有时候江驰把目光落在耿童受过伤的手上,会险些分不清梦和现实,他会想故人是否把灵魂寄托到别人身上,但当耿童在这间办公室里反驳他观点的时候,他会回过神,从耿童平静的视线里惊觉早已物是人非。
江驰没把谁当替身,不过是觉得这二者真的很像,他把耿童当小辈看,他乐意教对方一些在基层学不到的人情世故或者别的技能,他不想让悲剧重演,他希望耿童走得又高又远,去延续前人的精神,而非延续前人的命运。
陈恩礼拍拍江驰的肩:“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知道您还——”
“换做是他,他也会做出和耿童一样的选择,”陈恩礼说,“系统里缺的就是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假设耿童贪生怕死,你也不会这么重视人家,是吧。”
江驰无言以对。
陈恩礼:“有时候别把结果想得太坏,其实耿警官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他们真的出事了,这才恰恰说明红口村的问题之大,只有事情闹到了不可控的地步,相关单位才方便介入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厚道,但见效快。”
“您可真是老油条。”江驰锐评。
155、
张东伟的制毒窝点藏在红口村的旧矿区深处。
滇城,外郊。
邢辰缩在仓库角落,闻着空气中刺鼻的石灰味,右眉骨的伤口还在渗血,刚才钱茂的手下用啤酒瓶砸他时,碎玻璃差点划到眼睛。
“废物!谁让你通知警察的!”疤脸打手又踹了他一脚,靴底的铁钉踩在他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邢辰蜷缩着身体,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混着铁锈味。
张光明没有说郭彪打算拿多少钱来换那五百斤东西,看来还是有所保留,对钱茂并不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再加上警方查得严,加强了全程的警戒,所以这段时间钱茂总是疑神疑鬼的。
也怪邢辰自己不小心,没想到钱茂会派人一直跟踪他,他借着上厕所的名义给耿童通风报信的时候早就被盯上了。
“钱哥......稍安勿躁,”邢辰匍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几步,抓住钱茂的裤腿,扯着满是血的嘴角苍白一笑,“我有把握!”
钱茂啐他一口:“你他妈都把计划泄露给条子了,还想让老子信任你?我呸!早知道你压根就是条养不熟的狗,老子就该在知道你记者身份的那天把你乱棍打死!”
“钱哥钱哥!别生气,我......我其实是故意的!”说着邢辰狠狠剜那刀疤脸一眼,“都是这小子,净想着坏您好事。”
刀疤脸:“我靠!这疯狗乱咬人!钱哥,我是替您办事啊!我看他给条子通风报信,这不立马把人给您带来了么!”
邢辰吃力地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那你知不知道,钱哥让我盯紧那个条子!”
钱茂看他一眼:“我是让你盯紧他,我有跟你说过要给他通风报信吗!”
“钱哥,这您可就格局小了,”邢辰一手拎着那刀疤脸,嗤笑道,“现在条子在明咱们在暗,我故意没给他说地点,半真半假的他只能靠猜,就算他们追到村子里了,也不知道咱们具体在哪儿交易,只能干瞪眼......况且,咱不是还有个张光明么。”
钱茂一步步朝邢辰紧逼过去:“老子倒要看看你打的什么算盘。”
邢辰牙一咬,背靠在墙面上,冷不防撞到钉子,而眼见钱茂手里黑洞洞的枪口马上就要对准自己脑袋,他猛地一拉,将刀疤脸拉到自己身前。
刀疤脸被邢辰当了人形盾牌,叫苦不迭,忙抬手挡住枪口:“老老老老老老大!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别开枪啊。”
钱茂冷笑一声,抬手将刀疤脸拽到一边去。
咔哒。
子弹上了膛。
邢辰面对着那把他万分熟悉的五四式,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掐了一把,五脏六腑都在疼痛。
他干笑一声,故作轻松道:“钱哥,他们要的是人赃并获,我们要的是把姓张的送进去,所以......咱们和条子是朋友。到时候真打起来了,咱们把货带走,让条子去抓姓张的不就成了么。”
钱茂阴生生地看着他:“你最好别在老子面前耍花招。”
“再说,咱们还有那么多村民呢,”邢辰说,“就算条子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对村民动手啊,那往大了说可就是违纪了。”
说完他紧张地对上钱茂视线。
钱茂手里的枪缓缓放下,邢辰的心跟着松了口气,而下一秒钱茂忽地又猛然把枪口对准他眉心,把他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
见状,钱茂哈哈笑起来,一边收枪一边说:“你可真不经逗。”
邢辰打着哈哈,心底给自己捏了把汗。
他道:“我能不能发财都指着您呢,我哪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岔子您说是不是......”
说着邢辰凑上去低声道:“我知道您想要什么,您不就想给那小警察一点儿颜色瞧瞧么,我这都安排好了,他绝对是第一个往里冲的,到时候我亲自把他抓来,任您处置。”
这话钱茂爱听,先前那点疑虑打消了几分。
但钱茂也不傻,问道:“嘶,看起来你好像和他挺大仇啊?”
邢辰圆润地撒了个谎,那丝滑程度简直堪称信手拈来:“当然了,他把我老婆拐跑了,眼看着我老婆怀了他的种,马上就要给那个小白脸生儿子,我能愿意吗。”
见邢辰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钱茂勉强信了邢辰的话:“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呢?还有,我记得你不是没结婚吗?”
“嗐,没结婚就不能谈对象了?我和我老婆马上就要订婚了,这种丢人的事儿我怎么好意思往外说啊,要不是今天话赶话刚好说到这儿,我哪能让您知道我在感情方面这么窝囊呢,”邢辰添油加醋地继续编,“我知道您肯定也派人查过那家伙底细了,但这种事儿他遮掩还来不及,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咱们的人给套出来。”
末了邢辰补了一句:“这要是被人挖出来,他不完蛋了么。”
钱茂:“确实有点道理。”
一旁的刀疤脸出声:“不是,钱哥,咱这就放过他了?”
“去你的,”钱茂一脚赏给刀疤脸,揽过邢辰的肩,“这我兄弟,有我钱茂一天在,就有邢老弟一口饭吃!”
邢辰笑笑,在心底默默为耿童以及那个不存在的老婆和不存在的儿子点了根蜡烛。
“不过你要敢在我眼皮底下玩儿阴招,那可别怪我的子弹不长眼睛。”钱茂警告般掐了他一把。
“是是是,那是肯定的......”
156、
耿童还在为打不通的电话而担忧,殊不知自己在邢辰的嘴里已经活成了一个渣男。
第一批用直升机连夜放进去的人已经传回消息了,他们派了两个人乔装成当地人混迹在村子里,只是村民们警惕性特别高,警方的人险些露馅。
“现在完全可以确定红口村确实有人制|毒贩|毒,但你说就因为那一点迹象把整个村都一竿子打死,那就太过了,”特情来报说,“有个叫钟才的,在村子里比较有话语权。”
耿童握着电话弹了弹手里的烟,烟灰簌簌落在桌角的易拉罐里:“钟才?那是什么人。”
“他是老村长的儿子,老村长家里有两兄妹,妹妹呢目前在外上大学,哥哥在村子里主持日常事务,”特情说,“我们的人差点被他认出来,不过还好已经蒙混过去了,但我建议你们二组三组最好快点采取措施。”
耿童沉思一会儿,问:“交易地点呢?”
特情:“暂时还没摸清楚,我们只能确定钟才参与过制|毒活动。”
耿童挂了电话,随手把烟掐灭。
他大概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擒贼先擒王,不管张东伟他们在哪里,只要抓了钟才,说不定能套出话来。
其实去问邢辰是最保险的,可是他打不通那个人的电话。
他怕这种时候功亏一篑,所以仍旧没有去八角巷找邢辰。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墙上的黄历被撕下,定格在十二号这天。
2012年2月12日。
代号:二一二扫|毒专项行动
滇城主战场调集警力千余人,其中禁毒工作组包括专案组在内共六十人进驻红口村第一现场。
一切就绪。
出发!
因创作需要,本文为架空虚构,请勿过度代入现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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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滇城篇47:破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