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郭彪南下的消息确实是真的,他从粤东买了火车票过来,到达滇城的时候是二月五号,冬六九那天。
耿童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生活小区里,隔壁又传来张三那诙谐的台词。
这次张三在外接私活,说自己是刑案胜诉率高达90%的金牌律师,每日在街头吆喝,碰巧偶遇前女友,前女友讥讽他又穷又没志气,两人发生口角,前女友暴打张三,张三奋起反击,于是二人双双喜提看守所七日游。
“郭彪郭龙的事我找人核实过了,”顾纯在电话里说,“你之前汇报的那些的确属实,看来咱们得早做准备。”
耿童看一眼正在冒泡的汤,随手关了火,盖上锅盖。
他往安静的地方走了两步,道:“五百斤这个数目太大了,他们要验收不可能把地点定得太远,我初步判断可能会现场验收,说不定就在张东伟的制|毒窝点里,或者附近的什么地方。”
“还得有载具,要大到能装下五百斤的东西,又要不引人注目,厢式货车和冷链运输车是最有可能入他们眼的,另外,”顾纯冷静分析,“既然是大生意,那这段时间张东伟少不了提高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这条大鱼跑了......如果真是照你说的那样,有人刻意把钱茂抛出来挡刀,摆明了就是让你不要管张东伟,所以你千万得沉住气,按那个人抛给警方的线索查下去,别让背后那伙人起疑心,免得中途生变。”
耿童:“我知道,您放心。”
电话挂断之后他掀开锅盖,将汤倒进了一个大碗里。
某不速之客就是这时候来的。
137、
他还是没有养成把钥匙从门上拔下来的习惯,但凡谁稍微留点心,就能随时光顾他现在住的206室内,而那道锈蚀的门似乎从来都很□□,至少在生活小区这种到处都住着警察和警察家属的地方,它还不至于被什么小偷小摸给撬开。
夕阳的余晖映在铜绿的铁锈上,倾洒而出星星点点的斑斓,仿佛把昨日的立春都藏进了这短暂的平和时光里,隔壁邻居换了台,播着家长里短的烟火气;楼道里传来几个小孩儿嬉笑打闹的喧哗;楼下是退休的大爷大妈下棋聊天的惬意,耿童好像不再是那个总板着脸的警察,某一刻门被人轻轻推开,外面的光斜斜地投射进屋子,落在他脸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温和。
“我说你每次来之前能不能打好招呼,”耿童眸子冷冷的,“你知道这里楼上楼下住着的都是什么人吗?”
邢辰跟进自己家似地走过来,随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知道啊,警察呗。”
耿童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知道你还——”
“放心吧,”邢辰反手把他抵在墙边,落日很快把他们两个都裹挟了,邢辰柔柔地注视耿童那双带着些凉意的深邃的眼眸,“我什么时候不靠谱了,你就这么紧张吗。”
“钱茂......”
“相信我这张嘴,”邢辰抬起食指在耿童下唇点了点,“天塌了,先死的是我,然后才是你,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暴露行踪,你还不如先担心担心......你的汤会不会凉。”
耿童在这种难得宁静的时候第一次这么细致地打量一个人。
准确来说,他带着一种复杂的心绪重新认识这个人。
邢辰有清澈的眼睛,粗细恰到好处的眉毛,北方人特有的高高的鼻梁,脸上细小的伤疤已经好了,结痂却没掉,比第一次见的时候黑了一点,皮肤微微泛着一些小麦色,却远不到那个程度,在光下的脸一侧隐匿在房屋笼罩的阴影间,一侧是阳光又健康的样子。
耿童推开他,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又再次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夜晚,那份被送出去的文件袋,那支昂贵的点燃的、倒插在泥土里的香|烟。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耿童语气平静。
邢辰沉默一瞬。
耿童大抵也猜到了,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摆好了两副碗筷,神情里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似乎他只是随口一问:“坐下吃吧。”
邢辰如鹌鹑一般走了过去,坐下,但不说话。
“相处了这么久,你大概也清楚我的性格脾气,”耿童往邢辰的碗里盛汤,“我不喜欢我手里的东西超出我的掌控范围,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也不会惯着谁。”
那语气,就像当初在医院里他警告邢辰不要做任何违法违纪的事时一样。
邢辰看着被放在自己面前的碗筷,碗里是温热的汤,汤里是筒子骨,飘着淡淡的香气。
他就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而后抬头,用那双清澈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睛看着耿童:“我是答应过你,我不会犯罪。”
“所以呢?”
“我说到做到,”邢辰说,“但你要想让一个线人永远干净得像一张从来没被污染过的白纸,那不可能。不过,我会把握好度,至少我能对得起你。”
耿童抿抿唇,嗯一声。
他们之间似乎产生了什么分歧,现在却又这么温情地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这次来,有什么目的?”耿童看向他。
邢辰摇摇头,嘴角终于泄出一丝真心的笑容:“没别的事,就不能来吗。”
那人眉头微微拧着,似乎不太赞同。
邢辰把见底的碗放到一边,起身绕到他身后,温柔地伏下来,双手随意搭在他胸前,侧着头,脸颊贴着对方的耳根:“我怕以后都不能这样贴着你了。”
耿童握住他的手,拉开,沉默地收了碗,走到洗手池边垂眸洗了起来。
门还没有关,光线透进来,洗手池的水也变成了金色。
叮当叮当的碗筷碰撞声在此刻反倒显得寂静。
其实还剩了很多汤,静静地放在那边的桌上,但两人都只喝了小半碗,有些话一出口,只会化作钝刀子伤了别人的心,心一旦受伤,便什么胃口都没了。
也不知道究竟谁的心伤得更透一些。
邢辰眸底暗了暗,跟上:“你一定要把和我的界限划得这么清楚吗。”
“我是警察,你是线人,”耿童气息沉了沉,“不用急于一时。”
“能换句话吗,每次都是这句,耳朵都起茧了,”邢辰靠在水池边,“那个地点我还没摸到,抓张东伟的事再等等吧,稍安勿躁。”
耿童动作一顿,然后下意识侧眸看他一眼,顺手把洗干净的碗叠放在一边。
水龙头的水还在流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情绪有些放空,半晌后他关了水,转过身盯着邢辰:“你还知道什么?”
邢辰一愣,片刻后笑了笑:“你知道的,就是我知道的。”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耿童说。
“警官,有些话,问了就没意思了,”邢辰随意拿起一旁的干净抹布,另一手轻轻捏起耿童垂在身侧的手腕,一根根地用抹布擦过他湿漉漉的指尖,在小指处停留一瞬,放下东西后握住他的手,低头吻了吻手背,“我来找你又不是为了听你训。”
耿童触电般地把手收回:“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尽快把张东伟解决掉。”
邢辰没有否认,却道:“这也是你找我的初衷。”
“不要和我玩文字游戏,”耿童说,“我是要抓张东伟没错,但不是现在——是不是钱茂和你说了什么?还是王老四?或者......刘三火?他们要干什么?”
邢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我看见的听见的如实传达给你,仅此而已。具体的判断,还是要由你自己来完成,毕竟我不是警察,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但又处处透着诡异。
耿童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抓张东伟最好的时机,李鸢跳楼的事没那么简单,幕后的那个操盘者引导我们通过李鸢的案子把注意力放在钱茂身上,是为了......”
他话没说完,邢辰便接了嘴:“为了给张东伟下一步的动作争取时间,五百斤的东西,可不是说说的,这期间他要和郭彪郭龙碰头,要准备货,要准备车,要时刻提防着警察,还要做出一旦被警察发现后最快速逃亡和转移赃物的具体计划。”
耿童微微一抬眉梢:“是这样没错。”
“所以不管幕后的人是谁,是黑还是白,他现在不一定会动你,”邢辰深深地看向他,“相反,他会竭尽所能保证你的安全,毕竟就现阶段而言,他作为张东伟的保护|伞,估计没少收人家好处,对他来说要让张东伟的交易正常进行的最好方法就是给警方递线索,引导你转变调查重心,顺便借你的手把钱茂这个烫手山芋给剥了,从而稳住张东伟在滇城毒|贩圈子里的地位,而唯一能被他利用的人,只有你。”
也就是说,耿童顺着这条线摸下去端掉钱茂的老巢,这是幕后那个一直干扰他视线的人最希望看到的,对于那个人或者那个团伙来说,这是双赢,既保住了警方的面子,顺利了结之前那些和钱茂有关的案件,又能让张东伟达到目的——最差也不过是耿童在抓捕钱茂的过程中牺牲。
“你要是光荣了,说不定还能给你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你又没有孩子,那肯定得给你好好宣传宣传,到时候全国人民都知道你耿童的英勇事迹,你领导不就跟着沾光了?”邢辰说着轻笑一声,“对某些人而言,低风险高回报,还能防住你反应过来之后坏他好事,简直是乐见其成。”
耿童眉头紧锁,夕阳的余晖悄悄挪步,他下意识看向外面火红的天,然后收回视线,闭了闭被灼得疼痛的眼睛,抬手挡了挡光线,转身进了室内,拉开椅子坐下来:“唯一破解的方法大概只有我假意顺从,然后趁其不备反将一军了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让我往东,我偏往西,看看张东伟和专案组到底谁更快一步。”
“我给你传消息可不是为了让你冒险,”邢辰靠在门边,淡然望向他,“再想想吧耿警官,命重要还是抓人重要。”
耿童:“我要是觉得命重要,你会怎么看我?”
邢辰嗤笑一声:“那就不是我认识的阿更了。”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耿童看着他立在门边修长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好像有些事情其实是可以当做不知道的。
只要不说破,他们之间原来还可以有这样契合而恬静的相处。
耿童在心底挣扎着,他想的那个结局尚未发生,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往最坏处想,比如邢辰真的有苦衷,比如他亲手挑选的线人真的不会步上其他线人的后尘,比如顾纯的认知其实是不对的,比如警察和线人真的可以做到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他没有把这些情绪显现在脸上。
某一个瞬间,他跟自己和解了,他是不是可以不用这么专断,有的时候或许也该给别人一个机会?
邢辰朝他走了过来,再次开口:“我最后和你重申一遍,我告诉你郭彪的消息,不是想逼你去冒险。”
“你已经告诉我了,再说这些有用吗?”
“我是想说,你还有别的选择,”邢辰在他面前蹲下,双手轻轻按在他膝盖上,微微抬头看着他沉静的双目,“......你明知道背后那个人就是想让你去查钱茂,你按着这条线走,那个人短时间内不会动你,可你要是逆着来,等着你的是什么,你清楚吗。”
耿童微微弯腰与他对视:“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特意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哪个才是正确的选择吗。”
邢辰眸底的光落在耿童的视线里,他扯了扯嘴角,道:“选择权在你手上,我是线人,你要做什么,这不是我能干预得了的。”
“邢辰,你有事瞒着我,我知道,”耿童按住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双手,“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
邢辰的笑渐渐淡下去:“难道我就是吗。”
“行了,起来,”耿童撒开他,动了动腿,把对方的手赶走,“钱茂没为难你吧。”
“起码没真想杀了我,”邢辰起身,眼底的光一闪,像只摇着尾巴的狐狸那般扫过耿童,“你担心我?”
耿童不语,邢辰自问自答地说:“反正你也不会承认。”
外面火红的天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忽然暗淡了,似乎只是弹指间,一下就完成了日落到入夜的过渡,只不过滇城地处南方,现在又立了春,白天的时间长了些,夜就显得短暂。
耿童起来去开了灯,原本略显昏暗的屋子亮堂起来。
隔壁住着的人,新闻联播结束了,开始放天气预报。
明天有雨。
邢辰刚要走,转身似乎记起什么,他多了句嘴:“手还会疼吗。”
138、
他的语气很平静,落在耿童心里却像挠到了东西,似蘸了墨水的钢笔,在一本泛黄的日记本上晕开一层墨迹,又似芦苇荡里吹过一阵风。
他等待回应。
耿童鬼使神差地点头。
只见邢辰眼神陡然变得惊喜,他思索着,然后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个字的?”
“刚刚。”
“我能亲你吗,”邢辰生怕他不愿意,“一下。”
耿童别开视线,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邢辰缓慢地伸手拥抱他,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好像在做临行前的告别——根本就不用这么隆重,可他给耿童一种,下一刻他们就要生离死别的感觉。
嘴唇轻轻贴上眼角。
一瞬间,就分开了。
邢辰站在门边:“我走了。”
耿童抬眼,错愕地看见他竟然落下一滴眼泪:“你......”
而没等耿童说完,邢辰抬手一抹,扭头飞快下楼,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隐在天气预报的广播声里。
生活小区的一切如旧。
邢辰紧咬着唇,在心中说了一万个抱歉——他不得不做一些事,然后在即将降雨的前一天,他终于得到默许,在这里吻了他喜欢的那个人。
其实,他给过对方机会了。
那是耿童自己的选择,选择一条本不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