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名叫贾红香,出生于1936年的老上海,家里世代从医,算是书香门第。一岁时,贾红香的爷爷奶奶不幸于战火纷飞中去世,贾红香跟随父母一同投奔至夏邦的亲戚家。
亲戚家条件并不好,陡然又增添了三双筷子的负担,穷得揭不开锅。这样的落差对于贾红香的母亲来说简直是从一下从天堂到了地狱,过去家中有几个长工,吃穿不愁,来到夏邦后却什么都没有了——她那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在家中吊死,父亲也因吃不饱饭而生了一场大病,活生生病死了。
贾红香就这么独自在亲戚家中长大,记事的那年,她被亲戚卖给附近一户有钱人家定了“娃娃亲”,长到十三岁后,她便被亲戚扫地出门,带着包袱来到定亲的那户人家做起了儿媳。
说是儿媳,其实不过就是个洒扫做饭的保姆,她的所谓丈夫在她住进家里的第二年娶了曾经教过他的音乐老师,并和老师登记结婚。自此贾红香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但那位“正房”在给丈夫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便因为月子病抱憾离世,那个孩子身体太差,没多久也死了。后来贾红香有了孩子,丈夫终于迫于外界给的压力带着她去登记结婚,日子慢慢走上正轨。
这些都是和李鸢跳楼案无关的东西,但是贾红香在接待室里边哭边说整整一小时,她不断地说自己苦,从小时候数到老年,她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接待室的警察们面面相觑,不过谁都没有打断她。
或许她本可以在上海繁华的街头端庄老去,但命运给她开了一份天大的玩笑。
现在她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丈夫离世,女儿坐牢,孙女跳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贾红香声泪俱下,“我孙女一直都很乐观,前段时间她还说等她长大了要去当中医,治病救人......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耿童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现在是您在照顾她?”
贾红香点头:“李芳出事之后家里没人了,我特意从乡下上来的。”
“李鸢这孩子不是生病了吗,听您的意思......她没有在医院接受治疗,而是一直在家里?”朱若霞问。
“家里实在没钱了,”贾红香说,“我小的时候,祖祖辈辈都是中医,我也懂一点,我......我一直在给小鸢配中药吃,效果竟然出奇的好。”
对此,不作评价。
朱若霞:“所以在您看来,李鸢不可能有轻生的想法。”
“对。”
“她出事前有什么异常行为吗,”耿童问,“哪方面的都行。”
贾红香不解地看着他。
耿童:“就比如她平时不爱说话,性格内向,某天突然开始喜欢和朋友煲电话粥,或者开始有了为做某件事而刻意躲避家人。”
贾红香思索一会儿,道:“她确实有。总是避着人,我一问她,她就不要我管。”
“你知不知道她联系的人是谁?”
贾红香轻轻摇头,只说:“我不清楚。每次我问的时候,她总说只是以前的同学而已。”
耿童:“她那样的情况出现多久了?”
“大概......一个月吧。”
耿童眸底一暗。
钱茂竟然只是在李鸢自杀的一个月前开始联系的吗?
耿童看向贾红香:“最后一个问题——你一直都很清楚你女儿李芳和中医院的马来里应外合从事贩|毒活动的事实,对吗。”
贾红香重重点头,眼泪再次爬出眼眶:“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她从来不会听我的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总觉得我教她是在害她,我说过无数遍,我说你这样做早晚有一天害了你女儿,害死我的亲孙女......”
过去的很多个夜里,贾红香犹豫着,却始终没有按下拨号键,她本想把李芳做的那些勾当放在太阳底下公之于众,却被李芳一句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李鸢,为了你孙女!”噎回去。
不做那些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给患有白血病的李鸢攒医药费,得不到治疗,李鸢就会死,这是一个无底的循环。
134、
送走贾红香的时候天上依旧下着小雨,记者们蹲在公安局外,一见人出来便蜂拥而上,然后又被保安驱赶开。
“李芳知道这件事吗?”看着贾红香乘坐出租车离开的方向,耿童忽然想起什么。
朱若霞道:“暂时还不知道,看守所那边没人去给她通信,一来是为了让她有个希望,坚持改造;二来......她本身就是为了给李鸢报仇才自首的,说明这个人心眼细,很能忍,如果现在就把事实告诉她,不知道她出来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更极端的事情。”
耿童微微蹙额,抬脚往局里走:“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能瞒一时是一时,”朱若霞叹气,“孙局吩咐的,没办法。”
“孙局?”耿童微微一顿。
朱若霞不明所以:“是啊,王姐说的,孙局找过她,特意让她告诉我们。”
耿童面色平淡,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还是多了句嘴:“最好还是让李芳知道这件事,等庭审结果下来我会亲自见她的。”
朱若霞早就知道耿童不会听孙曜的,于是也并不意外,只跟在他身后:“随便你——先不说这个了,我听你之前说你准备调查钱茂,现在有头绪了吗?”
耿童摇摇头:“暂时没有。”
办公室的门被他吱呀推开,朱若霞还是如刚才那样亦步亦趋:“所以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了?”
“什么坐以待毙,”耿童眼角泄出一丝无奈的笑,走到自己的桌前将凌乱的文件收拾一番,然后拿起一张名片随意朝朱若霞展示,“郭彪。”
朱若霞一愣:“郭彪?谁啊。”
她话音刚落,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人也跟着看过来。
耿童信步走向白板,将郭彪两个字飘逸地写在钱茂旁边,用箭头标注出来:“这个郭彪是粤东人,之前一直在粤东一带做卖假酒、偷电瓶的生意,去年因为跟着狐朋狗友去夜总会唱歌被抓了,处理他的单位说是跟隔壁桌吸嗨了的人互殴,进去蹲了七天号子。”
顾纯皱着眉:“他跟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去了,”耿童靠在桌沿,“我们要查的是钱茂和张东伟,但现在有人刻意把张东伟搬出来,而就在前段时间,我刚从张东伟的交易现场捡回来一条命——为什么?摆明了就是他背后的人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钱茂的背后有靠山,他张东伟未必就没有。”
说着他指指白板上的一堆照片:“李鸢跳楼,夏邦那边的人把案子捅了上来,甚至旁敲侧击地暗示李鸢家属越级上访,拖泥带水把钱茂送进警方视线的中心。”
“你想说有人坐不住了?”陈恩礼咂摸着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系统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要阻挠专案组对于钱茂和张东伟的调查,那你早就死在上回的交易现场了,不会再有站在这里分析案情的机会。”
耿童否认道:“不,这种非常时期,我要是死了,反而对他们不利,舆论是不会放过这个案子的,他们能做的是给我一个警告,不准我再往下挖——普通毒|贩想不到这一层,能留我一条命的只能是咱们的自己人。”
“哦?”
“很多时候一些事情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真弄出人命来,那就只能采用雷霆手段了,”耿童轻轻嗤一声,缓缓踱步,“毒|贩只想要我的命,但于那些想要升官发财的人来说,我活着才能保住他们的乌纱帽......他们夹在中间,最好的方式是敲打敲打我,伤筋动骨一百天,总比真弄死了好,所以我认为,李鸢的死是背后的那帮人刻意给专案组做的局,他们有意牵着我们的视线往钱茂身上盯,目的是为了给张东伟争取时间。”
室内的空气微微凝滞。
陈恩礼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嘶一声:“那可就不好办了啊,狗咬狗一嘴毛,那帮人这么做,完完全全是想借刀杀人,张东伟和钱茂老死不相往来,他们想借着专案组的手除掉钱茂,等我们弄明白李鸢的案子,钱茂垮了台,张东伟在滇城地下的贩|毒圈子里没了竞争对手只会越来越嚣张,到了那时候,他们可就要对专案组卸磨杀驴了。”
有的时候,不是耿童不想雷霆出击直接抓了钱茂,而是在这里,钱茂和张东伟的制衡关系一旦被打破,那就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
他更想一网打尽,奈何背后的人却逼着他亲手打碎其中的平衡,而他要是真的顺了那帮人的意......
抓捕钱茂,立功,然后呢?
张东伟的人借他的手除掉一个心腹大患,便会开始反噬他,反噬整个专案组,想法设法把专案组的人弄死,从此以后张东伟在整个滇城乃至整个西南都能横着走。
“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个叫郭彪的我特意打听过,”耿童说,“他近期有南下的意思,听说是和张东伟有些利益上的往来,我们要查钱茂不假,但也不能就此真的不管张东伟。”
顾纯:“郭彪准备投靠张东伟?”
耿童颔首:“他弟弟最近在倒腾海洛|因,我的线人说这个月他们会来收张东伟的货。”
他抬手比出一个数字。
顾纯:“五百克?”
“五百斤,甚至可能更多,”耿童说,“据线人探测,张东伟在滇城下辖的某个村子里拥有一个专门制毒的窝点,但具体方位还不清楚。”
135、
同一时间,某私人会所内。
钱茂坐在沙发上,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喉间发出一阵阴沉沉的笑,掩映在嘈杂喧闹的背景音里:“消息放出去了吗?”
“放出去了。”
“你做得很好,”钱茂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的人,手中红酒杯微微一斜,杯中剩余的红酒便哗啦啦浇在跪着的人的头顶,“看来,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杀你。”
那跪着的人笑了一下,抬手狠狠一抹脸,道:“我早就说过,这个交易很划算的,有的时候......记者的敏锐度,比条子还要高出那么一点儿。”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钱老板,你要人我要钱,咱俩是栓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敢保证,两周后,再也没有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钱茂蹲下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那人咳嗽两声,笃定地说:“当然。”
钱茂终于放开他,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阴暗的会所里,门砰地关上,他颓然往后一倒,疲倦地躺在地上,雪白的衬衫被红酒渍染得脏污,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一滴热泪从左眼的眼尾轻轻滑下,地上的老人机还亮着屏,上面是一条已经发出的、对方已读的短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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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滇城篇41:李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