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杨志培涉黑涉恶案结案后一年的时间,五月三十一日,初爻三十七岁。
城郊清华路693号,当年的附属医院早早地成了一座废墟,从外面看上去,满院的高墙上都爬满了神秘的藤蔓,开着一朵朵小花。
沈淮的车停在旧址门口,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已经睡着的初爻。
“到了?”初爻靠在座椅上缓了缓神,车载化妆镜上照出他神色温和的脸,两鬓新长出了比之前更多的白发,已经有往上晕染的趋势。
沈淮轻轻点头:“嗯。”
.
他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是一个不见阳光的阴天。沈淮从后备箱里拿了个小马扎放在一旁的树下,示意初爻坐着等自己:“车里太闷,外面的风吹着舒服。医院废弃了这么多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致病菌,你那身体怎么能随便进去,还是坐在这儿等我吧。”
初爻看他一眼,顺从地坐了下去,大约是在这些方面不想和沈淮争,再加上自己身体自己也明白,于是便道:“快去快回。”
沈淮颔首,撩开医院门口垂下来的藤蔓,快步走了进去。
初爻不知道沈淮为什么非要开车来这里,但也没多问,心安理得地坐在树下等待。
.
粤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旧址建立于1926年5月,占地面积三点五六万平方米,它的前身是海归爱国华侨们共同出资建设的“仁善医院”,医院在曾经水深火热的年代中屹立不倒,收容过诸多因战争而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八十年代初期,医院经历过数次重建,最终形成了附属医院的雏形。
直到现在,废墟中依旧可见曾经的碎石子地板和刷着绿色漆的墙壁,以及木头做的桌椅和各式各样的老式非一次性针管,甚至地上还遗落着当年用于打卡介苗的工具。
沈淮走在沈佑君年轻的时候实习过的医院里,从院门口一直走到外科大楼,楼道里的空气泛着尘土味,长长的走廊阴生生的,偶尔吹来的风也带着比外面更甚的凉意。他就这么慢慢地走着,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粤东于他也许有一些桑梓之念。
.
外科大楼的后面就是当年的停尸房,很久之前,他曾在那里见过石头的最后一面。
人是他约出来的,事是他让去办的,石头的死有他一半的责任。
初爻到目前为止还是无法就这件事原谅他,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更像是浸润了旧时光后的无奈与妥协,沈淮在货轮上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决心要补偿对方一条命,即使当时调查组的人没有把侦查方向放在货轮上,沈淮也一定会引爆货轮,和那些个老东西同归于尽。
——他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当时杨志培并不完全信任他,所以为了防调查组,才在船上埋了那么多炸药,一旦货轮被引爆,杨志培就会跳到货轮上早早就准备好的小船里,到时候栓船的链一断,杨志培就可以逃走。
所以沈淮必须阻止对方就这么逃之夭夭,唯一的办法就是拉着对方一起死,给沈佑君陪葬。
可初爻真找到了这里。
而沈淮的目标就变了,他要给初爻留一个活口,然后再去死。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初爻从来都不是那种置他人性命于不顾的人,但沈淮做人的原则只有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货轮引爆了。
最终的结局就是他要把生命献给初爻,运气差点的话就是船上的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尘归尘土归土,罪恶和善良全部消弭在海浪里,也算是了结一笔烂账。
.
停尸房附近杂草丛生,老猫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它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颤颤巍巍地朝那个人走过去。
沈淮的裤腿被猫爪蹭了蹭,然后他蹲下来,伸手抚了抚老猫的头。
他小时候来过这里。
五岁那年郝旭和温佳强行带走沈佑君的遗体,把他也带上了,他当年的神情就像一个木偶,麻木地看着自己亲生母亲的遗体被送进医院的停尸房。郝旭问他难不难过,他摇头。
沈佑君的离世对当年的他来说好比一片树叶落在水面上,荡起来的涟漪很小很小。也许他真的就是个怪物,在最该表现出难过的时候却毫无起伏,他站在停尸房的门口,一只幼小的狸花猫蹿出来,趴在他脚背上。
那天郝旭觉得他很不正常,认为他不掉眼泪,是不是精神受到了巨大打击,于是给他挂了儿童身心门诊,医生的诊断是什么他早已忘却了,第二天他就被人送回首都,见到了一个自称是他亲生父亲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笑面虎,安排人给他从上到下做了全身的体检,最后逼他吃下了抗自闭的药物。
他大约被监视着吃了整整十二年,直到成年的时候才被杨志培强行停了药,紧接着就被带进了一家由杨氏集团控股的私人医院里,去解剖室观看了一个刚刚断气的年轻女人被解剖、再到体内脏器被移植到另一人体内的全过程。
读大学后,他才知道那些药物不宜长期服用。
他本科期间学的是心理学,在科学院大学拿到本科毕业证后又考研去了公安大学攻读犯罪心理,而这些并非他的本意,一切都是别人替他规划好的路。
他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永远活在杨志培的监视之下,杨志培的本意是想让他从警后和马川一起将杨氏集团的生意发扬光大,毕竟在姓杨的眼里,政商永远是一体的,沈淮从警对杨志培的“生意”来说会有很大助益。
可杨志培不知道,重压之下必有反抗,更何况沈淮不傻,沈佑君遗体的账一天没算清,沈淮就一天不会放过杨志培。
也许沈淮早就被摧残成了一个彻底的疯子,他在杨志培的影响下长出了野心——想杀掉杨志培的野心。
.
不过,杨志培及其党羽伏法,沈淮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不再需要戴着面具忍辱负重般活着了。
“喵……”
垂垂老矣的狸花猫放过了沈淮的裤腿,夹着尾巴往高高的杂草堆里走去。
沈淮看见了一窝小猫,数一数一共有五只。
他把小猫的顶花皮提起来,小猫在他手里挣扎。
最后他脱下薄外套,把五只小猫全部端起来,狸花猫喵呜地叫了一声,轻轻躺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托孤。
沈淮庆幸这只老猫还认识自己。
.
五月的上午,沈淮端着一兜子幼猫从医院旧址里出来,天气阴阴的,初爻坐在马扎上,背靠着树干,眼皮直打架,见沈淮出来了,他便撑着双腿缓缓起身,扶着树干站稳:“几点了?”
“还早,”沈淮说,“我给你找了点好东西。”
初爻微微皱眉,看着他用薄外套裹着的一窝小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沈淮明白他的意思,道:“不脏。”
“你想带回家?”初爻走到副驾驶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说,“你要是把这些东西养在家里,我就搬出去住。”
沈淮不解:“为什么,不就几只猫而已吗。”
初爻:“难打理。”
“我又没让你给它们梳毛洗澡,”沈淮垂眸看着他,“老猫给我托孤,寓意多好啊——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难免无聊,让它们陪陪你,有个伴。”
这个理由相当完美。
初爻有些无力反驳,抿抿唇,侧眸过去别开沈淮的视线,没说话。
沈淮温柔地弯起眼角,打开后座车门,把幼猫们放在车后座。
他挑了一只看起来最干净的小猫,把它带上驾驶座,然后伸手放在初爻腿上。
初爻疑惑地看向他,淡然道:“拿走。”
“这只最干净了,花色也好看,”沈淮启动车辆,边把车开出去边说,“这么温顺,不像纯种狸花,看样子是只串串。”
那只疑似串串的小东西在初爻腿上伸着爪子轻轻地踩了好几下,最后躺了下来,眯着眼睛露出肚皮,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初爻顿感无奈,只得小心将手伸了过去,放在串串的肚子上。
那只幼猫甚至没有初爻的巴掌大。
.
三十一号那天大概真是沈淮没考虑周全,幼猫身上不可能完全没有细菌,他开车带着猫去市中心的宠物医院做了除虫又打了疫苗,但还是让初爻遭了一回罪。
夜里,初爻把饭做好后有些不舒服,叮嘱沈淮吃完饭记得收碗便往卧室去了,沈淮吃过饭后把碗收进厨房,给那几只猫撒了点猫粮,想起来初爻还没吃晚饭,便去房间里看了一眼。
初爻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沈淮过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正闭着眼睛休息。
“初爻,”沈淮轻唤一声,“初队长?”
初爻辞职已经一年多了,沈淮还是继续喊他队长。
早就成了爱称。
初爻抬一抬手表示自己听见了,却还是闭着眼。
沈淮握住他手腕,道:“又累了?”
“嗯。”
“医生说,多走走是好事,”沈淮随意地揉着他的手臂,“对了,明天我收假回去上班,你好好休息,就别来接我了。”
初爻手指勾了勾。
沈淮轻笑一声:“你还真是越来越懒,话都不乐意跟我多说两句。”
而后他弯下腰,贴贴初爻鬓角,嘴唇掠过他左脸,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立马爬了起来,放开初爻的手,探了探对方额头。
发烧了。
沈淮对付这种情况大概不是一次两次,但饶是有经验也架不住他自己心慌,把初爻抱起来靠在床头后就撒腿去了客厅接温开水泡退烧药,顺便叫上了家庭医生。
就这么折腾了一整晚,等初爻的烧终于退下去一点,家庭医生让他出来一趟,两个人在客厅里说话。
沈淮果不其然被数落一顿,初爻的身体本来就在一年前货轮上的事故里落下了病根,幼猫身上携带的病菌虽然威胁不到沈淮,但钻空子骚扰了初爻,再加上前段时间的感冒还没好,发烧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年里好像生了很多次病,住了三次院,这一回只是发烧,下一回不知道是什么。
沈淮一边自责一边客客气气地把医生送出门,房门轻轻关上,他坐在床沿,看着还在熟睡的初爻,于是伸手去拨了拨对方的头发,开始数有多少根变白的,最后他发现数不清,心底的难过又多一分。
眼眶湿湿的。
初爻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哑着嗓子开口:“别数了。”
沈淮有些慌乱,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随意抹了抹眼睛,尴尬地说:“我没……”
“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初爻把手从薄被里探出来,抓着沈淮胳膊,撑着自己坐起来,顺着沈淮的力道靠在他身上,下巴搁在沈淮肩旁,温声安抚,“你害怕了?”
“你才三十七岁,”沈淮呼吸有些颤抖,“初爻,你说如果从前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会怎么样?”
初爻双手环着他的脊背,因为还没完全退烧,身上出了点汗,气息都带着灼热,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但却依旧是沈淮记忆里那个沉稳又可靠的样子:“不会怎么样。”
末了,初爻淡淡开口:“都过去了。”
“哥,”沈淮轻声说,“你要活得久一点。”
“好。”他答应了。
沈淮又说:“初爻,你别生病了,可怜可怜我,我怕。”
初爻轻轻地笑一声:“原来沈大专家也有害怕的时候吗。”
沈淮的眼泪从眼角滚下来,落在初爻单薄睡衣的布料上,晕开。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其实我想过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彼此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初爻掩着嘴,别过脸去剧烈地咳嗽一阵,而后道:“是什么样子?”
“你是命案侦破率百分之百的刑警,你上班,然后下班,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然后因为破获了一些大案子被表彰,”沈淮尾音微微颤抖,回抱住初爻,“你会结婚,遇到一个长相标致、举手投足都很温柔的女人,你们领了结婚证,住进大房子,生了两个小小孩。你很幸福,你的女人也很善解人意,你们会吵架,但很快又会和好,你的孩子……会很聪明。”
初爻扑哧地笑出声,推开沈淮,也许是休息够了,有了点力气。
他看着沈淮湿润的双眸:“你算命算出来的?”
沈淮不语。
初爻失笑,抬手掰过他的脸,粗糙的指腹蹭掉脸上湿漉漉的泪水:“行了——我答应你,我会活很久。”
“多久?”沈淮爬上了床,拉着初爻一起躺下来。
窗外的晚风往里吹,快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沈淮没铺凉席,床上还是薄薄的床单,和一条薄薄的被子。他把被子推在初爻身上,自己躺在初爻身边。
有些热。
但他一定要听到初爻亲口承诺会活很久,很久是多久,他必须要听到,才能安心。
“一辈子吧,”初爻模棱两可地说,然后腾出一只手搂着沈淮,“够不够?”
“你钻空子。”沈淮不悦。
初爻没说话,盯着天花板,沈淮微微蜷缩着身子侧躺着,即使怕热,也隔着薄被贴住了初爻。
他没有安全感。
初爻的烧大概是退下去了,出过汗的身子微微发凉,沈淮就这么贴着他。
他轻轻叹息,然后右手揽住沈淮,让沈老师睡在自己的臂弯里。
沈淮低声说:“沈佑君也这么抱我。”
“睡吧,”初爻嗓子有些沙哑,“以前的事,尘归尘土归土,一笔勾销。你有人疼,从来都不是孤儿。”
沈淮蜷在初爻身边,眼泪顺着鼻梁落在床单上:“对不起。”
他说从前种种都是自己的错。
“过去了,和解了,”初爻深吸一口气,咳了两声,而后轻轻拍着沈淮的背,温声道,“沈淮,噩梦已经醒了……改过迁善,你也不算坏得太彻底。”
墙上的挂钟走向凌晨12点整,沈淮蜷在他身边没有动静,但脊背的颤抖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心绪。
初爻低声道:“疯子,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沈淮落泪,笑出声:“我怎么对得起你……”
“那就陪我一辈子吧,好好还债。”
石火光阴,时移事去,浮华褪尽,往事已成过眼云烟。
苏轼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苏轼又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