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埋半截的人了,身子总有不利索的,你这是?”
“王兄弟不在家,我来给王老爹拿药。”
男子行色匆忙,说道还回去抓紧煎药,躬身告辞离去。
这是位秀才相公,家里姓肖,排行老四。因家里太穷,几个孩子也只有他一个平安长大成人。记得几年前院试中榜,肖家二老可高兴了,家里出了一个秀才,肖四郎决心上会试。后来家里二老相继离世,孙老爹这几年也病着,少有见到此人。
倒是听酒馆里的客人说起,他父母离世后,家里越发揭不开锅。一心只想考功名,到头来家徒四壁,往往是到祠堂巷王家和他远房侄子家蹭饭吃,或者是去好友花举人家里吃酒。
不过这事一波人的片面之词,还有听到住在祠堂巷的酒客们闲聊。
祠堂巷有位王秀才,年事已高,家中儿子两年前入伍,进了城北大营。军营离城三四十里,驻守在坪山脚下的万亩林,那边流寇猖獗,王秀才的儿子半月才回一趟家。王秀才卧病,儿子又不在家时,都是邻居和肖四郎帮着照看。
如今又看肖四郎匆匆忙忙帮着王秀才拿药煎药,看得出此人也是重情义之人,忽然心生一个念头,转头去寻了媒婆的住处,想打听打听肖四郎的亲事。
媒婆见他来都怕了,他家姑娘的婚事确实不好撮合,别人家娶媳妇都是要温良贤淑,恭顺体贴的,她家姑娘一样都不沾,还喜欢动手打人。谁家郎君会找这罪受?
在门口装着没看见正想溜,直到孙老爹叫了她几声,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呀,这不是孙掌柜嘛!今儿怎有空上我这来啊?”
孙老爹看得出媒婆是故意装没看见他的,心里暗暗念道:“找媒婆不就是为了儿女婚事嘛!不然上你这喝酒来?”
虽然这媒婆不待见自己,为了女儿的婚事,孙老爹依然舔着老脸谦和相待。
“孙某是为我家姑娘的婚事来的,这是还望齐大娘下下功夫,撮合撮合。”
媒婆神色僵愣一瞬,眉眼一挑:“您这又是看中了哪家郎君啊?”
一听是肖四郎,媒婆再次愣住。
这城里的媒婆们都知道,肖家叔侄两个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但因为家境太过贫寒,导致娶不到媳妇。桥东巷的肖克岚,日子紧巴巴地,家无半斗米,连耗子都不光顾的地方,一心只想读书考功名。与花举人相交甚密,常常相伴出入秦楼楚馆。
祠堂巷肖宴,母亲早亡,父亲另娶远走他乡,多年来一直了无音讯,是死是活尚不可知,是祖父祖母带大的。前几年祖父祖母离世,他从教武堂出来,入了千户所当差,倒是比他那远房叔叔要强一些,至少能管住自己的温饱。不过倒是听坊间传闻,他还欠了外债,祖父临终前两年身子一直不好,看病吃药都要银子,因而欠了一笔债,也不知如今是否已经还清。
孙老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若是能找个上门女婿最好不过,以后还有人给他养老送终。
一听是要招上门郎,媒婆又嘎然失色,面露为难。如今这太平盛世,临安乃江南富庶之地,再怎么不济谁家男儿心甘情愿做上门郎?那肖四郎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这往后传出去怕是要被人耻笑。
孙老爹摸出了一锭五两的银子摆在桌案上,“知道这事不好做,所以要劳烦齐大娘了,事成之后我另有答谢。”
媒婆两只眼睛一下亮起来,忙把银子收入囊内,笑着说道:“瞧孙掌柜说的,牵线搭桥撮合婚事那是我们媒人该做的,可不是为这点银子。您瞧好了,有我齐大娘出马,这事定给你办成。”
说着笑盈盈地送孙老爹出去,一改刚进门时的态度。
孙老爹乐呵呵回到酒馆,见女儿在酒坊里安排活计,逛了一圈回家去。这件事他还未敢跟孙秀娥说,也不知道媒婆能不能把这事说成。
虽说在临安读书人众多,肖克岚也只是秀才,若能将他招为赘婿,有朝一日会试中榜,那也是让孙家在临安扬眉吐气的事。不过是多一张嘴罢了,自家姑娘勤快能干,是干活儿的好手,别说一个肖克岚,再来三五个也是能养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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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齐大娘走了一趟桥东巷,这边住的人家都是些穷苦贫瘠的百姓。巷子中间有一道不起眼的窄门,门角还缺了一块,比巴掌还大,都看得清里边的院子。
门是上了锁的,看来肖克岚不在家。
旁边过路的老婆婆见她找人,不紧不慢说道:“这屋子空两三个月了,你上祠堂巷肖家或是琼花巷花举人家里找找去。”
齐大娘应声道谢,离开顺路先去了琼花巷,见花宅也没人,走过了半个临安城,来到祠堂巷。
已接近傍晚,各家各户都起了炊烟。
肖家院子里,矮桌上已经摆上了两个菜盘,一小盘红烧肉,一个清炒豆荚。红烧肉有些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焦糊味儿,豆荚也是黑乎乎的,瞧着卖相不太好。
“家里有人吗?”
大门是开的,齐大娘高喊着走进院里,还没见到人又问道:“什么东西烧糊了?”
听着声音,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端了一碗刚热好的剩菜。
“哟?齐大娘,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齐大娘笑着点点头,先环顾了一下院内,水井旁边的木盆里堆满了衣物。笤帚、扫把、倒的衣杆散布在各个角落。
“啧啧啧,瞧瞧你们这,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哟!你锅又烧糊了是吧?”
肖宴挠了挠头,鼻子上还有一抹灰,不要意思笑道:“这以前都是王文瀚帮我收拾的,最近坪山那帮贼人闹事,他也抽不开身回来,这家里也就乱了点儿。”
齐大娘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又问:“你四叔呢?”
肖宴猜不透齐大娘的来意,他们叔侄二人前两年还在城中托媒人帮忙物色娶妻。在辈分上肖克岚是他的叔叔,但他们二人相差不过两岁,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们是亲戚,更像是挚友。
正要开口,肖克岚端着王老爹的空药碗从隔壁过来,齐大娘立马笑呵呵走上去:“肖秀才,您有喜事了!”
肖克岚不明所以问着:“喜事?何来的喜事?我自打院试中榜后就没遇到什么喜事。”
齐大娘咧着嘴笑道:“大娘是做保媒拉纤儿的,找你自然是为你的亲事而来,难不成还来找你借米?”
肖克岚近日帮忙照顾王老爹,昨夜温习功课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他脑子还是懵的,倒是肖宴先反应过来,忙拉着齐大娘到矮凳上坐下。
肖宴给齐大娘到了一碗水,关切问道:“听大娘的意思这是要给我四叔说亲事啊?是哪家的姑娘啊?长得好不好看?咱话可说在前头,我四叔这会儿可没有聘金,这会儿苦些,等他金榜题名,那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福。”
齐大娘笑着思量了会儿,又看向肖克岚,“这婚事用不着秀才准备聘金,而是由女方家里下聘招你做赘婿,这用不着你花银子,还能得一能干的媳妇。往后你们家里,再也用不着吃着糊锅的饭菜。”
话说到这里,叔侄两个神色凝固住。肖克岚眉毛耷拉下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的确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还没想过给人做上门郎。
看二人都不说话,齐大娘接着说道:“秀才不是想读书?就那孙记酒馆孙掌柜家的姑娘,人长得水灵,关键是精明能干,家里铺子上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么好的媳妇,在这临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呀!”
肖克岚不说话,听到是孙秀娥,两眼瞪得大大的。
“嗬!这确实找不出第二个来,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留给你家三小子去?”肖宴脸气得通红,伸手把齐大娘端的那碗水夺过来,骂道:“喝什么喝别喝了,咱家白水不好喝,渴了上孙记喝去,他家酒香。”
肖宴连轰带敢把齐大娘“请”出门,站在门口大声骂道:“我们肖家确实穷,但也不至于给人做赘婿,你爱找谁找谁去。找不到人让你家大郎休妻,上孙家入赘去!”
齐大娘也被气得直跳脚,破口大骂道:“你个没爹没娘养的混小子,说话怎这么难听?我好心给你们说亲事,怎还咒人呐!穷得到处蹭吃蹭喝打秋风,还想学人明媒正娶啊?”
街坊四邻的人听到骂声,都纷纷围过来瞧热闹,肖宴恼怒轰了几句后,回去重重关上了大门。
门外吵闹声一直还在,肖宴抬眸看到四叔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背影十分萧条。他长舒一口气,坐过去安慰道:“没事儿四叔,不理这疯婆子。只要我在,家里有一碗米就有你的半碗,娶不到媳妇就不娶,咱也不去做人家赘婿。”
这过了半晌,二人坐在小方桌前,碗筷都没动,菜也凉了。屋外终于恢复宁静,想来那齐大娘也走了,肖宴起身端着菜盘子:“我去把菜热一热。”
肖克岚坐在桌前这么久,只听肖宴在耳边骂那齐大娘,自己一声未吭。
说起读书,他并非是有天赋异禀之人。从小日子艰苦,发奋读书,就是为了往后不再过苦日子,也希望能让爹娘享享清福。但事与愿违,爹娘都不在了,他还仅仅是个秀才。
爹娘不在后,他无一技之长谋生,不是到祠堂巷这边蹭饭,那就是去诓花岱延。肖宴祖父祖母在时日子也困难,但念在亲戚一场,总会给他留一口饭吃。叔婶临走那一两年里,家里靠借银子来给二老看病吃药。银子是找花岱延借的,花家祖上有人曾经在京城做过大官,祖父是一代名家,一手超凡画技名震江南,家里古董字画随便一件拿出来典当都能够寻常人家过个一年半载。
他们肖家叔侄两个,加上隔壁王文瀚和花岱延,四个人从穿开裆裤时便要交好。
花岱延出身名门,一向挥金如土,当初支银子给肖宴,并未说是借,本来只想是伸一把援手接济接济,也未打字据欠条。
肖宴祖父临终嘱托,让肖宴一定记得把借人家的银子还了。事后肖宴攒了一点就会还一些给花岱延,三两五两的慢慢还。花岱延这人不拘小节,也不会因为银子的事跟朋友斤斤计较,平日花岱延做东宴请他们哥仨上酒楼吃酒的花销,也不止这个数。但这是祖父的遗嘱,不管怎样他都要还。
肖克岚心里细细地盘算了下,肖宴估计还差花岱延三四十两。他也曾受过肖宴一家的恩惠,若是能得一笔钱,让肖宴把欠银还清,往后的日子也不用在这般过得紧巴巴的。他也能继续读书考功名,这岂不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