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内,摇动的大叶绿萝下,越文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上了胶封的合照。
大合照中,边羽穿着深蓝色制服,身躯挺直,站在第一排正中间,左右两边老师、院长分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和背上。
那时候他总会被老师和校领导要求站到第一排中间,那里往往不是学生站的地方,但他总是例外。
翻飞的思绪,好似白墙上大叶绿萝的阴影,摇摇晃晃的。那是像被风吹远的记忆,隔着一层飞沙,模糊且粗粝,没有人们常说的夏天的柠檬汽水味,只有一万米高空上,翻转机翼穿越云层看到的,千亿水滴凝聚起来的白皑皑的云海,他平行在云海之上,冲向蓝成一片的天空。
边羽的头有些犯晕,他今天起得早,从郊区坐地铁来到市区内,拥堵的11号线晃晃荡荡,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站了1个小时45分钟,呼吸到的空气让人晕眩,下地铁时明显感到好一些,现在坐在这里,才发现那一个多小时的晃荡感没有消失。
边羽缓解过那阵弥留的晕眩,然后把那张迟来领取到的合照收进包里。
“麻烦你了。”
“不麻烦。”越文舟说,“正好是要出来一趟,要去买训练服。”
“飞行训练?”边羽刚问完,忽然想起越文舟之前说过,他已经转回工程技术院。
“不是,骑行训练。算是兴趣吧,最近空了就会骑车。”越文舟喝了一口饮料,“在部队里每天那么大的训练量习惯了,出来后时间多了很多,不知道该干嘛,就买辆山地车骑一骑。不过没有一身好的行头,在山间骑行就不那么自在。”
边羽偶尔也会骑山地车,所以理解他讲的意思:“训练版的骑行服会宽松一点,不过上山可能会累一些。”
“这个我不太懂。”越文舟借此机会说,“或者,你接下来的时间有没有空?可以帮我看一看。”
边羽看了一眼时间:“我晚上七点有事。”
越文舟查导航:“来得及,最近的品牌店离这里也就两三公里。一起骑共享单车过去吧。”
边羽把最后一口薄荷柠檬水饮尽,起身说:“那现在走吧。”
边羽和越文舟扫开共享单车,牵着单车,越文舟忽然想起一件还没来得及说的事:“你现在基本定居在鹭岛?”
“是啊。”
“我八月份要去鹭岛那里的基地实习。”
“恭喜你。”
“到时偶尔出来聚一聚?”
“可以啊。”边羽骑上单车,转头问,“导航开了吗?”
“开了。”越文舟把手机放在自行车车把中间,他这是磁吸的手机壳,一下子就吸附在车把上了。
“你带路吧。”边羽一只脚支在马路牙子上等他。
“好。”越文舟踩着自行车,悠悠骑行在边羽前面,回头看了边羽一眼。边羽骑车跟上,没一会儿就与他齐平了。
他们穿梭在树荫下,阳光渗过树叶的缝隙漏在他们身上。边羽远远看见圣塾东正教教堂的大门,然而他们的路线似乎不从教堂前过。
他起初并未很执著于从这所教堂的大门口路过,却在拐弯时分了神,余光追着已离远的教堂的门看去。
阳光艳盛,教堂内有一面墙,墙壁上长满了蔷薇,像一张铺开的锦被。
二十多年前他父亲在这里种下的蔷薇竟有这么繁茂,并且这一面蔷薇帝国,时至今日还这样昌盛。
运动品牌店,收银处人群拥挤。
边羽挑了几件自己该换的运动装备,正想着要怎么把两人的物品分开来结算,越文舟便已走在前面结账。他向收银员要来两个袋子,把边羽挑的物品分装到另一个袋子里。
边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袋子,一一看商品的标价,但又觉得这样子计价比较混乱,于是折回去跟收银员要发票,和越文舟说:“回头我把我的那部分钱转给你。”
“回头说。”
两个人拎着购物袋出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一个棚子,旁边摆放着店里那些滞销的健身器材,推销员举着扩音器喊:“来看一看,健身免费送精美礼品,健身免费送精美礼品。只要用本店的器材健身,就可以获得本店赠送的精美礼品。”
桌子上陈设好几样店里的周边和联名饰品,其中有一个摆件,是两架用细灯管托起来的飞机,灯管上方有金属丝彩灯编织成星云。随着灯管的旋转和围绕着的金属丝的跟随,两架飞机看起来像在夜光中航行,起起伏伏穿梭于星空之中。
这个摆件跟边羽以前摆放在大学寝室里的那个很相似,他不禁停下脚步看了两眼。
越文舟走上去,问那吆喝的推销员:“这个礼品怎么送?”
“你好先生,我们现在正在举办活动,引体向上做100下可以拿这个礼品。”推销员指了指放在旁边的家用单杠器械,“就是,要用我们家的器材做。”
越文舟转头看边羽,似乎是想确认他是否有喜欢这个飞机摆件。
边羽摇了一下头说:“我好久没练过了。”
推销员笑眯眯地说:“如果是单手的话做五十个就可以了。我看这位先生肯定轻轻松松的吧?”他口中的“这位先生”目光指的是越文舟。
这时陆续有几个人停驻此地围观,都想看看那个麦色皮肤的高大男人的表现。
“那我试试吧。”越文舟倒是不负众望,脱掉外套来到单杠下,一跳便单只左手握住单杠,他手臂上的肌肉一下鼓胀起来,透过紧贴着手臂的衣袖仿佛隐隐能看到横穿在肌肉上的筋脉。
“1、2、3、4、5……”旁人帮他数数,本以为他会越做越吃力,但没想直到快结束了,越文舟仍维持着速度,甚至最后几个加起速来。
“47、48、49、50!哦哦哦!”热烈的掌声在围观人群中响起,他们兴奋得像是自己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
推销员就势跟旁人推销起他们的室内单杠器械,然后双手将那件星云飞行的摆件捧给越文舟。
越文舟把礼品递到边羽面前:“不知道做工怎么样,以后看到更好的,我再——”他想说“再买给你”,终究觉得不合身份,便笑笑说,“你看一看。”
边羽拨了一下其中一架飞机,下面的托盘发出“咔咔咔咔”齿轮转动的声音,手指放开后,伴随一阵舒缓宁静的安眠曲,中心灯管缓慢旋转,环绕着灯管的两架飞机一上一下地转动着,似要飞入星云。
是一个音乐盒,比他大学时那个纯粹的摆件还要高级一点。
“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拿到它?”边羽问越文舟。
“挺好看的。”越文舟说,“放你家应该挺合适的。”
“你也不知道我家是什么样吧?”边羽淡笑了下说。
“大概能想象到。”越文舟描述他的想象,“东西不多,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多半有个窗户。你看它,放在窗户边,像跟夜空融在一起似的。”他前面说的是边羽的“家”,现在描述的却是边羽的房间,只因他想象的只有边羽的房间。
边羽本想说大多房间不都这样?这时飞机摆件的音乐停止了,他下意识又拨了一下,未走完的旋律便继续响起,那话便没接着说了,只盯着这两架小小世界里穿梭星云的飞机看。
边羽的面容被这一圈小小的淡黄灯光包拢住,越文舟凝望他的侧脸,灯光微烁的星云,旋转的飞机,在他眼中倒映出绮丽的光影。
这张侧脸,他像是昨天才见过,可那一个昨天,已走过遥远的八年。
2015年,东川航天航空大学飞行学院训练基地。
太阳刺眼,白色的民用教练机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划出一道漂亮弧线。紧接着,飞机头部向下压,机身逐渐降落,发动机的巨大响声从天上压下来,机身下方,三个轮子探出,着陆后在基地上做降速运动,大概跑了两圈才慢慢停下。
约摸过了20分钟,飞机舱门打开,梯子降下,一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飞行学员陆续走下来。
被巨大玻璃板隔档起来的候机室内,导师通过对讲机联系机上的教练:“你们好了?”
“嗯,学生下完就差不多了。”对讲机那头回复道。
“刚刚开飞机的是哪个学生?”导师故作好奇地问。
“就那个呗。”
导师笑了一声:“边羽?又是他啊。”
“技术不错吧?”
“再不错也是你的得意门生,别人抢不走。”导师见机上的学员和教练都已经撤离下来,打住了调侃,“行了,我让学生上去了。”
他转头冲身后的越文舟和向鞍招手:“喂,你们两个可以去了。”
越文舟和向鞍拿着工具箱走出候机室。
室外,飞行教练双手捧着一个索尼相机,让飞行学员们站成一排。
“边、机、长,站中间!”他用调侃的语气喊站在边上的边羽。
这位被光芒簇拥的上天宠儿向中间走过去,与他擦身而过的越文舟,目光不禁追随这白光般的人去,向鞍拍他的肩说:“快点吧,别看了。”
越文舟收回目光,走向那架中小型教练机。
向鞍爬上楼梯检查舱门,越文舟戴上白手套,站在梯子底下检查机身。
那群飞行学员在后方空地上继续用各种搞怪的方式拍合照,边羽总是被他们拥簇在中心位。
他确实是耀眼的,任何方面来说都是,无论他那让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优秀,还是他出众的外貌。
“是不是特羡慕那待遇?”注意到越文舟再度飘忽的眼神,向鞍趴在梯子的扶手上笑道,“别想那么多了,人家可是天之骄子。什么叫天之骄子啊?平时拿来称呼其他学员,也就称呼个乐。这一种,”他手指着边羽的背影,“是老天一百年也就诞生这么一个的那种。”
越文舟回望手上抚摸的机身的纹路,听着身后那些人喊的边羽的名字,眼中折射着白云倒映出来的温柔。
来年第一个学期,越文舟在学校给予的特定时期内申请转院。
“你确定要转院?”辅导员看着越文舟的资料,似乎有点不敢确信。
越文舟肯定地点头:“确定。”
“我能知道一下理由吗?”黑框眼镜下的那双眼抬了起来,辅导员说,“我这里看到,你在这个院的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五,院里的前十。”
“我有新目标了。”越文舟仿佛并不在乎他在这里傲人的成绩。
“想当飞行员了?”
“可以这么说。”
辅导员微笑摇头:“你现在转,也是要通过他们的训练和考核的,还未必能考核通过,到时候回来也拖了这边的成绩。我还是希望你想清楚。”
越文舟跟着笑,语气无比坚定:“我想得很清楚。”
次周周一,飞行学院1班。
边羽把课本放在桌上,坐下后调整椅子的位置。
他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习惯性地只拿下左耳的那只。
不管怎么调整椅子,边羽觉得座位还是有点窄,于是转头要跟后桌的人说“桌子往后一点”,却发现后桌是一张陌生面孔。
越文舟像是懂他的意思,把桌子往后挪去几寸,跟着露出一个笑容:“初次见面,你好。”
他这句问候是违心的。这应该是边羽跟他的初次见面,但不是他跟边羽的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