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就想问了。”
听完广津的解释,西馆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们刚才说的幸大人,是谁啊?”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但此话一出,他便感觉到,或许自己问出的是一个绝不该触碰的话题。
空寂无人的夜色里,四周的氛围忽然滞重起来。
空气中飘浮起冰冷的白雾。走在前面名为卡莲的恍惚的女性,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他。
西馆的动作僵住了。他不敢看向别处,但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一瞬之间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身旁的广津也审慎地打量他。
片刻后,广津做出制止的手势,慎重地开了口。
“你是经由幸大人的计划招募进入组织,会感到好奇也无可厚非,而且也是我们先说起的……不过为了你的性命着想,我建议你,问起和她相关的事,这是最后一次。”
“不要主动探问。”广津说,“幸大人是'全知之女',你明白这个称号的含义吧?也就是说,组织内外、包括首领的一切,她没有什么不知道。”
“组织里有一条规矩。如果有人打探她的情报、探听她的行踪,一律视为意图窥探黑手党的最高机密——应立即处决。”
*
对许多人来说都十分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翌日上午,档案课的办公室里,甘茶拿起了一份文件。
透过窗户的温暖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光线映得她的脸颊莹亮透明,泛粉的耳垂边散落几缕长度未足束起的碎发。色彩浅淡的发丝柔柔地浸在光里,有一种画作笔触般的纤细感。
她翻开制式的扉页,阅读内里纸页上的内容。
这是东部工业地带的交番所上报的案件。
今天凌晨接到某工厂园区安保人员报案,称巡逻时于废水排放池里发现一具溺亡的尸体。已经确认死者身份为失踪近五日的交通省官员松浦达夫,目前负责的警员正在调取园区及附近的监控记录。
明亮的光线给整间办公室镀上一层光晕。少女唇畔的笑意也变得模糊,似幻似真。
有人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甘茶阖上文件站起身来,对来人问候道:“河原先生。”
门口的河原对她点头。热心的老人和平时一样关照了她两句,然后告诉她:“那边在等你。”
说的是末广和条野。
河原说:“说是昨晚在骸塞有发现。他们在医疗部,快去吧。”
*
昨天夜里,末广和条野在骸塞高层,救下了一名躲开外围的看守军警悄悄溜进去、试图自杀的租界居民。
与其说是救下,不如说是控制更为合适。因为对方反抗激烈,从塔顶下来的途中,姿态不自然地数度试图逃脱。
不过无论是末广还是条野,用不着一根手指就能将他完全制服;所以完全算不上困扰。
只是,那时的骸塞确实环绕诡异难听的声响。察觉到声音来源为塔尖的条野,使用异能分子化,前往塔顶探查,感知到了夜风中一个骑士的轮廓。
“那是假的。”
医疗部的一楼大厅,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列队的特殊部队成员,在大楼外严装等待。那是猎犬的下属部队成员,原先安排去封锁骸塞周边,今天清晨被末广与条野带了部分回来。
大厅等候区的沙发上,条野坐在那里,面前的茶桌上摊开了资料文件。他无趣地说,“生物反应近似于伐下的树干,和之前的白马骑士完全不同。拙劣的障眼法。”
其后,设计这一环节的人,又做出一副骑士在被发现的瞬间遁逃的假象。
——这本可以是很高明的计谋,如果对手不是条野的话。假象对他是没有半点作用的。
与此同时,隐约盘旋在塔内的声音消失。被末广控制住的被害者,也像是断线木偶一样忽然倒下了,陷入仅有轻微肢体反射的昏迷状态。
经过诊断,是作为高层精神功能中心的大脑皮层严重受损。这一表现状态近似前三例死者的解剖结果,只是程度稍轻。
如果就这样下去,或许会变成植物人,永远无法醒来也说不定。
据说该受害者是租界内一名外国富商的小儿子,受到过度的溺爱。
发生这样的事,家人都赶了过来,之前不能接受地大吵大闹了一番,现在还正在旁边的接待室里和人纠缠。
坐在条野对面的甘茶,往旧式镍灯照射的长廊深处,那间时而爆出尖锐声音的房间看了一眼。
然后她收回视线,拿起了桌上的资料纸。大略地看过一遍后,微微拧起了细致的眉。
受害者的父亲,富商的生意与海外走私犯有不小的关联,名列军警内部级别较低的监控名录。少年本人平日里性格暴戾,横行霸道,作风令人不齿——虽然这并不成其为他应当受害的理由。
只是——
甘茶若有所思:“这名受害人……不是会照顾路边猫咪的类型呢。”
这是含蓄的说法。不如说看见野猫不踢一脚都算是他心情不错了。
比起同学为其打抱不平、同事间相处融洽、友人坚信其品行的前三人,以及那位仗义执言、状态不佳的咖啡师,甘茶察觉到受害者群体突兀产生的区别。
“猫啊。”
条野微笑起来,“闲院小姐也认为是那一边吗?”
“冒昧地做出了猜想。毕竟对方昨夜还特地嫁祸了骑士。”
甘茶放下资料说。
“虽然也存在骑士刻意为之、洗清自身嫌疑的可能,不过——”
“骑士没有帮手。”
甘茶补齐了他的话。
二人相视一笑。继而条野邀请道:“请闲院小姐过来,也是为了这个。铁肠先生和我接下来要去一趟剧团,闲院小姐一起吗?”
“不胜荣幸。”
甘茶看了看四周说,“说到末广先生……他不在这里吗?”
“谁知道呢,可能在里面挨骂吧。”
条野交叠起双腿,闲闲地说,“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责任心过剩的人嘛。”
“这不合理吧。”
甘茶顺着他说,“怎么说都是犯人的错。若不是两位把人救下,受害者就连作为植物人等待复苏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遇害的真正时间早在昨晚以前,抓着昨晚的事吵闹又有什么用呢。爱着孩子的话,受害者亲属现在应该回忆线索,寻求救治方式才对吧?”
“谁说不是呢。不过也有那样的人啊。”
“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好了。”
甘茶站起身说。
“唔。”
条野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少女符合礼节地向他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
“咦。”
听着她轻巧的脚步声,条野在后面,捏着下巴忽然陷入沉思。
难不成铁肠先生真的说对了——她更喜欢跟他说话吗?
*
路过接待室的时候恰巧其中爆发出喊叫,甘茶透过半拢的门扉向里面瞥了一眼,看见了分坐其中的受害者家属,和负责交涉的文职人员。
末广果然不在里面,这在预料之中——无论是甘茶,还是随意地那样说了的条野,其实都不认为无所作为地任人指责会是他践行责任心的方式。
而且末广真能听见别人的恶语吗?经常因搭档的自动过滤系统和迷茫表情饮恨的条野表示怀疑。
而这房间里的人——
咬定是军警执法失误导致孩子受伤、想要借机给台面下的走私事业捞好处的父亲;溺爱的主力军、真实地悲伤着,在情绪和家人的裹挟下丧失理智和判断力的母亲;
暗自高兴少一个人分家产的兄长;平日里助纣为虐、现在一心想要推卸看护不力的责任的管家。
在这些人的对面,身穿特殊镇压作战部队制服、应该也是猎犬下属成员的文职人员,撇过脸去,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做了个“烦透了”的厌恶表情。
正好对上了甘茶的视线。
文职:“…………”
文职一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眼的时候看见少女忍俊不禁的微笑。她以口型询问末广的去处,得到答案后飘然消失在门后。
而文职人员,因为这个笑容满血复活,感觉胸中充满力量:我的苦难都有意义!
*
“我的建议是,委托武装侦探社。”
沿着文职人员所指的方向往前走,转过走廊的拐角,甘茶在廊下看见了正在交谈的两人。
是末广,和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人。
“闲院。”
交谈中的末广仍然是先发现了她,朝甘茶的方向转过身来,“你来了。”
见他这样,中年人高高地挑起眉,对末广露出调侃的神情,不过并没说出些什么。
“末广先生。”
甘茶答应着走了过去,迟疑道,“还有这位……”
“舟本。”末广介绍说。
“舟本先生。”甘茶点头致意。
名为舟本和成的中年人是猎犬部队的异能医师,猎犬成员改造手术的主刀人。
平日除了负责几人的医疗后勤以外,全心全意沉浸于研究之中,待在特殊部队的研究所里很少外出见人,这一回也是应末广的请求才过来的。
“我看过受害人的脑部成像,这种程度的复原手术不是难事。”
舟本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里,说道,“不过适配的大脑皮层要取本人细胞培养,需要时间,术后也需要时间让他恢复意识。对方不过是个普通人,体质虚弱。而且人脑是精细的部位,无论如何都存在记忆信号受损、记忆丢失的可能。”
“对你们来说,救治那家伙除了公义心以外,情报也很重要吧?那可是不能等的。做手术的话时间和效果都划不来。还是找武装侦探社吧,我知道那边的医生,有便利的异能力。”
“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都能修复成闪闪发亮的新品。我听说她偶尔也和政府合作,协助司法解剖。”舟本建议道,“让那边吵吵闹闹的家长们去委托侦探社,告诉侦探社宰他们一笔狠的。”
“好。”
末广没有异议,全盘接受,“多谢你。我去和他们说。”
“……你去吗?”
舟本的脑海里浮现末广面无表情且非常诚实地把“宰你们一笔狠的”也一并说出,一群人围绕末广,吵闹升级的场景。
就算不是这样——舟本看了眼一身清正之气的青年,让这个人去应付糟糕的家伙,倒也有那么点不忍心。
旁边的秀美轻灵的少女也是同样如此。舟本叹着气说:“你们不是还有工作?还是我去说吧。”
舟本摆摆手去找人了。
甘茶望着那个白大褂飘起的背影。
因为过去的某些原因,她对研究员没有半点好感。她所认识的另外两名与研究员颇有渊源的人也是如此,其中一人的情感甚至是憎恶,想要燃烧世界的憎恶。
此刻看见末广和对方关系如此融洽,虽然称不上是震惊,心下也略感异样。
她知道猎犬的改造手术,虽然能够极大地提升身体强度,但却也给他们套上了每月必须维持一次的枷锁。但凡错过一次维持手术,等待他们的就是痛苦的死亡。
猎犬的成员,相当于是知情同意地在身体里埋下定时炸弹,用以换取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公众而使用的能力。
是为了什么,才会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手术?
她有些想要问他,但答案其实也可以轻易猜得到。末广从没掩饰过自己的主张和主义,他是持守正义、不移本心之人。
询问没有意义,因为她并不能体会。海老泽甘茶能够看得到一切,但是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但是,除了那一句极为简单的询问动机以外,心里那异样的感觉,好像还代表着其他、更多的疑问。她自己也尚未分明。
“我们也走吧。”
末广看着她说。
“嗯。”
甘茶点点头。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茫然的感觉,使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末广先生……”
“怎么了?”
末广低头问她。
“……”
她微微张口,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没什么。”
最后她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看向站在原地专注望着她的青年,“我们……先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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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医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