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吴歉就一把拉过成明,转头快速就走,一句话没说,只剩那个人小跑着跟着她们。
保安意识到了奇怪,拦住了那个人。
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成明回了头,看到那个人,沉默地被几个保安拦在通道之外,唯独一双眼睛,期期艾艾看着。
吴歉很明显不正常,打从那个女人出现后,成明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沉默了良久后,成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是你认识的人吗?
她都没把“妈妈”两个字说出口。
吴歉瞬间如火山爆发般重重踹了下前座。
成明从未见过吴歉发这么大脾气。
虽然吴歉确实不好相处,但更多时候,她都是冷眼、嘲讽、漠不关心地忽视。
而今天的吴歉却是浑身暴戾,她让成明立刻下车,让成明再也不许多话,也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成明红着眼睛,真的靠边停了车。
吴歉立刻夺回了驾驶位,踩着油门一轰而去。
成明傻傻在路边站了好久,直到电话响了,她看了看来电人才接了起来,对着电话几乎是瞬间嚎啕大哭:“奶奶!她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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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没有吴歉,只有一个叫吴倩倩的小女孩。
从吴倩倩有记忆开始,日子就是一天天的在熬。
她那破旧的家里,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
母亲其实长得还行,不对她乱吼的时侯,她还是很想靠近下母亲的,感受一下大人的温度。
想让母亲和邻居大妈一样,牵着她,下楼晒晒太阳。
或者主动给她洗一洗她的脏衣服。
可惜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家里只有一个小板凳,洗衣服的时侯,她坐在小板凳上;做饭的时侯,她踩在小板凳上;给醉得不省人事的妈妈盖上被子时,她也需要小板凳。
每天,她都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等在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总是有人过来吵架。
直到她开始上学,她才能听懂那些凶恶的男男女女在骂些什么。
有些让妈妈不要勾引自己老公,换个地方去卖;有些人拉扯着妈妈的头发,让妈妈去戒毒;还有一次,有个人提到了,爸爸。
那一家人不算凶,但是都哭得肝肠寸断,尤其是那个中年男人。
他说:“凭什么?啊?我老婆和小孩都没了,他老婆和小孩还能好好活着,啊?!”
那时候吴倩倩刚从学校回来,整个人瘦弱不堪,身上的旧衣服都快破的拉丝了,但一点都不脏,就站在门口、大眼静静地看着。
男人想起了自己那尚不知性别的孩子,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男人酒后撞死了自己已经怀胎八月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也应该和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
他彻底被刺激到了,蹒跚着上前,一把掐住了小女孩的脖子,他痛苦地大吼着:“我要你们一家全都偿命!全都偿命!”
吴倩倩吓得瞪大了眼睛,小小的手不停推着那双巨手。
可惜力量悬殊实在太大了,就在她翻着白眼感觉即将无法呼吸的时侯,男人同行的那个人赶忙上前拉开了他:“这女娃看着也怪可怜的,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吴倩倩捡回了一条命,一屁股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中年男人也坐到了地上,捂着脑袋,嚎啕大哭。
母亲那时候就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双眼无神地缓散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后来,吴倩倩听到她说:“哥,你要掐死她多好!或者你们干脆把她带走,想怎么样都行!你想要钱,钱我一分钱没有,赔不了,一分钱都赔不了……”
吴倩倩初一那年,已经长得有几分后来的模样了。
某一个周末,她在一个老饭馆洗了一下午的盘子,老板付钱的时侯,还笑着说了一句:“小姑娘做这么辛苦的事情干什么,手都洗坏了,隔壁那个泡脚城不是开门了吗?”
吴倩倩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几张纸,冷眼道:“少了五块。”
“嘿嘿嘿,小姑娘眼睛还挺尖,给你给你!”
当天晚上,她回家的时侯,桌上居然摆上了一桌饭菜。
许久不见的母亲,坐等在那里,一看见她进来,就说:“倩倩,回来了呀,过来吃饭。”
这在一般家庭,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然而吴倩倩却从未体验过。
她犹疑着上前。
“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至少有两个月时间,她没有见过这位母亲了。
母亲意外看着气色不错,乱糟糟的长发都挽成了一个发簪,甚至还化了点妆。
她整个人一扫过去的暴躁、神经,全程都微笑着,细细说着这段时间的变化。
她说交了一个男朋友,对她特别好,每个月都给她一千块,还愿意娶她,就是离得有点远,在四川。
但是路远一点算什么,她不怕吃苦,而且她以前不光彩,离得远的男人不知道她的底细,反而比较好。
现在她准备先过去一趟,但是没钱,想问吴倩倩借点路费。
母亲难得露出点温柔,说:“你就借我点吧,我先过去,那男的要跟我说得是真的,我们就有家了,以后就一起搬过去。”
吴倩倩从头到尾沉默着,却在这个时侯露出了点诧异,她没有想到母亲居然还考虑过她。
想了想,她低头掏出了钱包,“我就180,给你150,剩下的我要当饭钱。”
“哎,好!”母亲喜笑颜开的,一把接过了钱。
那个寒假,吴倩倩还真的被带到了四川。
那是个小县城,隔绝在层层大山之中,当地人以炒辣椒为业,山沟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花椒麻椒的辣味。
母亲没有如愿和那个男人领上证,因为男人的老父母坚决不同意,但是也还是在那个男人家住了下来。
吴倩倩来的第一天,就想回安徽。这里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吃的她也吃不惯,母亲的新男友,总是腆着大肚子、别有意味看着她,就跟学校里的那群小混混一样。
半年前的温柔,就像是昙花一现,母亲狠狠拿扫帚打了她一顿:“刚来就走!你是打我脸是吧!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一起吗?!还是有钱烧的慌?!”
吴倩倩只能沉默地在男人的村子里住了下来。
村子里面是没有秘密的,那时候多雨,但依然会有一群妇人,每天踩着泥泞的道路,聚集在男人家前,打量着这家的便宜女儿长什么样子。
母亲已经和她们相处了一段时间,连话都能听懂大半了,总是殷勤地陪着说话,还拉着吴倩倩问好。
她能够听见,母亲总是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女儿长得还行,脾气不好,成绩挺好的,她亲爸早死了,把旺生当亲爸。
其实那时候她亲爸还没死,还在安徽坐牢呢。
日子慢慢过去,很快到了小年夜,男人一家都聚集了,有了不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昏暗的屋子里,男人女人挤满了一个桌子,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小孩不上桌,都乱糟糟地在小屋里跑着闹着。
吴倩倩端着碗、夹好了菜,就准备回自己的小房间。
突然有一个人,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说道:“旺生哥,你这个女娃,不会是个哑的吧。”
“哈哈哈哈。”周围顿时笑声一片。
旺生喝多了酒,站起来搂着吴倩倩说道:“哈哈哈,你说个话给他们听听?”
令人恶心的酒气全熏在了吴倩倩脸上,她用尽全力推开了那双大手,扭头回了小房间。
还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在她背后说道:“哟,还有点脾气啊……”
她不知道的是,从未正眼看过她的,旺生的爸妈,这时候也在仔细打量她。
小年夜过后,吴倩倩突然发现,母亲对她的态度好转了不少,有一天还带着她出门,说去看看周围风景。
那天,吴倩倩走了五公里的土路,然后才坐上了公交车,下车后又走了几公里山路,被带到了几十公里外的一户人家。
还是一样低矮昏暗的旧房子,老夫妻热情洋溢,一张嘴门牙都掉了几颗。
吴倩倩和母亲坐下不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腿一簸一簸的,坐在吴倩倩对面。
母亲热络地让吴倩倩多说说话。
回去的路上,吴倩倩铁青着脸,母亲拉过她的手哀求着:“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
吴倩倩一把甩开母亲的手,质问道:“我才几岁,我才几岁,啊?你居然让我去嫁人?!还是一个跛子?!”
“那家人很好的,是你叔叔家的老亲戚了,那男的是小时侯发烧得了那什么小儿麻痹症,又不是天生的,跛一点算什么啊?”
“你滚远点,我再也,再也不要和你说话。”吴倩倩绷直了脸。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
“你养我什么了?!”吴倩倩打断了她,情绪难得的激烈,“你给过我一次钱吗?你给我买过一次衣服吗?你知道我现在读初几吗?”
母亲的声音尖刻地都快冲破了头顶:“那你怪我?你怪我?!要不是你那个爸撞死了人,我会这么惨吗?我从小到大,都是那一圈里最漂亮的,结果嫁了那个死人,耽误了一生,耽误了我的一生啊!现在那些丑八怪个个过得都比我好!”
吴倩倩扭过了头,继续蒙头往前走着。
母亲仍紧紧跟在后面。
“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旺生爸妈说了,你嫁过去,他们就同意我进门。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不是在求你!这是你欠我的,这是你们吴家欠我的!”
这是座巨大的山,小路层层环绕着,盘旋着向上。
吴倩倩想用尽全力走上山顶,然后看到阳光普照、毫无遮挡,却发现怎么也走不上去。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她说:“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何美玲,我从来,从来都不欠你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我以为你能正常点,日子能好过点,但你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从今天起,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我今天就走。”
吴倩倩回去之后,闷头便收拾行李,何美玲却突然带着两个人闯进了小房间。吴倩倩察觉到一丝危险,想冲出重围时却被那两个人分别抱住了手和脚,何美玲上前用绳子紧紧捆住了她,还用一个破毛巾堵住了她的嘴。
她瞪大眼睛,简直难以相信。
何美玲低着声音:“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早嫁晚嫁都是嫁。那家人不错,我也不算害了你,过了这遭,以后你不认我就不认我!”
旺生这时候也进了门,犹豫着开口:“这不太好吧,被别人晓得要被骂死了,我们又不是人贩子……”
旺生妈拍了下儿子,坚定道:“你不说,我不说,村里有谁知道?你舅都快被你弟的婚事愁死了,这以后生米煮成熟饭了,生个崽,就什么都不愁了。”
这句话用的是方言,但吴倩倩还是听懂了,她眼睛红了,浑身止不住颤抖。
当天晚上,夜色昏沉、万籁俱寂,她被旺生一家人,送到了白天去过的那一家。
她的两个手腕都磨出了深红的血印子,却始终无法办法挣脱麻绳,只能蜷缩在床铺的一头,背靠那破墙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小房间,无比昏暗,一扇小门从外面用铁链锁住了。
语言不通是个大问题,那家父母的方言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们总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皱巴巴的脸上偶然有笑意,还端过几次饭菜让她吃。
她当然一口都不会吃,几次都直接用脚踹翻了盘子。
那家老父亲先前两天忍了,最后一次拿着手中的旱烟杆,狠狠打了一顿吴倩倩。
脸上、手上、身子上,没有一处略过。吴倩倩缩着身子,痛得满地打滚。
那次打得太狠,吴倩倩老实了点,接下来每天就乖乖蜷在土墙的一个角落里,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人。
那对老夫妻看起来是满意了。
“……眼睛挺大的,以后我们孙眼睛也大……”
“打一顿就老实了……”
吴倩倩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害怕得连牙齿都在颤抖。
她安分之后,那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生,也拄着拐进来看过她。
看清楚是他后,吴倩倩紧张地看了一眼屋外,发现没有人跟着,她立刻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他放她出去。
那男的看起来脑子也不怎么灵光,他挠挠头,傻傻地笑,“你是我老婆,嘿嘿,你是我老婆。”
话没有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那家老父亲冲了进来,先是一把拉过那傻儿子,再又是狠狠踢了一脚吴倩倩。
吴倩倩那时候太瘦,个子也还没长高,就这么一脚被踹飞了起来,她撞上了墙壁,连上面的草泥灰都都抖下了厚厚一层。
“啊!”她痛得大叫一声,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那家的老母亲听到了动静,赶紧跑进来阻止了丈夫的第二脚,毕竟打死了儿子可就没老婆了。
但她也是个女人,看见那奄奄一息的小脸有些不忍心,她把人抱上了床,又给昏过去的吴倩倩喂了些吃的。
“妈妈。”
晕晕沉沉的时候,吴倩倩喃喃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