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樱桃 第2章 万方达闻 二

洛中盛产樱桃酒，城中楼宇相连，到处都挂着鲜艳的酒招旗，那是由大面积的樱桃红与玄色云纹交织而成，它们在无数灰褐色楼宇中随风而起，向所有来这座古老都城的人讲述着有关樱桃盟约的故事。

宋聿遣了果三儿回府，乘坐马车穿过热闹的如相大街，如相大街尽头是极尽宏伟的太极宫，百年前大庸朝耗费举国之力建造，如今雕栏玉砌犹在，而站在它身上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

太极宫有三重宫门，从承天门到明德门，再到太极门，最后才是太极殿，贺兰修清将他带进承天门，便随着内侍一同进了宫。

暮色弥漫，落日沉入西边的楼宇，天边也挂起了一抹火红晚霞，宋聿站在高大的城墙下等了一个多时辰，身上的赤红锦袍几乎要与背后朱红的高墙融为一体，守城的侍卫也无言地换过了一茬，宋聿默了默，这几日事多，皇兄估计是不得空见他。

这时沉闷的鼓声自宫门深处传出，最里面的太极门开始落锁，宋聿正欲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串令他熟悉且讨厌的哨笛声。

是长孙景！

长孙侯爷家的独孙，比他要大上一岁，但人家在十三岁时就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兵队，有整整十个武士！

樱桃盟约后，大昭人以武为尊，有军功的将士最得敬重，长孙氏作为洛中城最大的士族，自是满门将相，就连当初皇兄继位也是因为有长孙氏的支持。而长孙景自六岁便开始习武，简直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俯瞰整个洛中城，再无人有他盛气凌人！

前段时日宋聿和他打架放跑了他的马，他远在廊西的叔叔立刻为他送来了一只驯服好的鹰，宋聿知道，只要他嘴里的哨笛一响，那只巨大的苍鹰就会盘旋于上空。

宋聿忍不住抬头望去，灰蓝色的夜幕中果然有一块黑斑划过高大的城楼在上方盘旋，他睁大眼睛，仿佛能清晰地看见苍鹰翅膀上的冷灰色羽毛，是那样的坚硬而富有光泽。

身后哨声又响了响，紧跟着讥笑传来：“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小王爷得用手接着咯。”

宋聿顿时冷下脸回身过去，只见长孙景一身冠袍带履，手指勾着哨笛挑眉看着自己，他身后还跟着四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均是一身华冠丽服，他们进宫见皇帝，自然穿得隆重些，只是宋聿没想到他竟然将哨笛藏在了衣服里，还没出宫就忍不住唤了苍鹰来显摆！

“这就是你们大昭国的小王爷？”一个生脸小胖子打量着宋聿，“这么瘦，细皮嫩肉的难怪没资格参加万方达闻。”

“是啊。”长孙景勾着哨笛笑，将门出身的他眉宇间英姿勃发，“说他是小王爷，还不如说是我们大昭的公主，从小就被养在深宫里，连最简单的扎马步都不会，我们每年去山里狩猎，陛下都想不起来带他一起去，要不是我，他到现在连狍子和鹿都还分不清。”

说完他又吹了吹哨笛，宋聿头顶上空的苍鹰尖啸一声，骤然向下俯冲而来，惊得宋聿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但那苍鹰仅仅只是在他一丈高的上方掠过，然后又飞向苍穹。

“好玩么？”哨笛被长孙景勾在指尖转圈，“只要你肯服我，我就借给你玩。”

宋聿冷眼看着长孙景得意，憋着一口气道：“不好玩。”

他的平静态度令长孙景非常不满，这只苍鹰威风得很，宋聿不可能不感兴趣，长孙景收了哨笛，又说道：“我小叔回来了，他是这次万方达闻的主事，你如果想参加，我可以让我小叔带上你。”

夜色中，宋聿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欣喜，长孙景的小叔叔上次在廊西立了功，如果愿意带他，皇兄应该不会拒绝。

他很犹豫，长孙景这人非常讨厌，从小就喜欢哄骗他，他早就不愿意再相信长孙景了，但他又非常想参加万方达闻，哪怕是被取笑也没关系。

“真的吗？”宋聿犹豫不决，向前迈了小小一步。

“真的。”

长孙景招了招手，隔着夜幕遥遥注视着宋聿，神情专注，这次应当是真的！

然而就当宋聿满脸喜悦地提步上前时，长孙景忽然噗呲一笑，仿佛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对着身旁人道：“看见没有，我就说他很好骗，明明连参加万方达闻的资格都没有，还妄想当英雄！”

跟在长孙景身后的四位少年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像剑一样刺透了宋聿的身体，宋聿鼻尖发酸，好在天色已黑对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于是他也哈哈大笑两声道：“你才是最好骗的那个人吧！我刚才就是故意走一步给你看看，没想到你居然信了，你也不想想，我堂堂大昭王爷会需要你的帮忙？真是好笑，我也不妨就告诉你了，这次的万方达闻我会参加，到时候等我成了平定叛国的大英雄，你可别在我面前哭鼻子！”

宋聿说完，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宫门。

长孙景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他身旁的少年看了看天上几乎要融入夜色的苍鹰，纷纷讨好道：“小侯爷，我们都知道，能平定叛国的英雄肯定是你，他算个什么东西，就连大昭皇帝不也是依仗着你们长孙氏吗！”

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宫门，长孙景眼底覆上一层怒意，他扭头扫了这几人一眼，冷冷道：“再瞎说一句，我把你们舌头全都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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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中百姓在樱桃成熟的时节会举行一场长达半个月的庆典，只要不下雨，每晚都会放烟花与花灯，还会请一些奇人异士走街串巷地表演杂耍。

宋聿出了宫，一个人默默地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他衣服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泥与果肉，这让他浑身都散发着果酸味。

喧闹的大街上人潮熙攘，酒楼外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宋聿被挤到了河岸边，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炸开，周围人群沉寂了几秒后立刻发出欢呼声来，父母牵着孩童的手，朋友伙伴们互相勾肩搭背，宋聿低下头，看着黝黑的河水有些失神，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

其实长孙景说得没错，他虽然是王爷，但他连狩猎的机会都没有，哪有什么资格去参加万方达闻。

每年春猎结束的时候，他都会躲在巷口，看着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用骏马驮着自己的猎物走过相如大街，他见过五彩斑斓的山鸡，那是光禄大夫家的小儿子猎到的，被装在竹条编制的笼子里，长长的尾巴漏在外面，每一个见到的人都会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羽毛；他还见过一只灰狼崽，跟刚出生的小狗一样大，被长孙景提着后颈展示，尚书家的冷小姐跑过去，长孙景就送给她了，后来那只狼崽长大，因为咬伤了下人被尚书差人扔回了山里，为此冷小姐哭了好久，直到长孙景又给她抓去一只毛色差不多的小狗；今年春猎，长孙景猎到了一只大狍子，有小马驹那么高，他送给宋聿骗他说这是一只鹿，宋聿看着狍子头上的角信了他的话，他摸了摸坚硬的角，然后就被他们一群人取笑…

难道分不清狍子和鹿，就是废物吗？他从未走出过这洛中城，也未曾见过一只正真的鹿或狍子。

他没有大将军叔叔来教自己武功，只有王府的一个瘸腿老侍卫教他一招半式，他每天都会认真的扎马步，但他不知道自己学的姿势是错的，长孙景笑话他，他就跟长孙景打架，长孙景说他挥的是乱拳，不成章法，他气得放跑了长孙景的马，他也想知道什么才叫章法，但没人教他。

“啪”地一声，眼前黝黑的水面被打破，一盏红色花灯被扔进水里，划出两道长长的水波纹，随着身边的锣鼓声起，十个百个的花灯纷纷被放进了河中。

“哎呀，你这孩子，扔早了！快多拜一拜，求天神和舞将军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大！”

宋聿骤然醒神，一抬头，竟看见河对岸正站着下午在慈樱寺见过的那名白袍少年，对方被他身后的鼓声吸引了目光，淡淡地看过来，宋聿连忙收起脸上的失落情绪，瞪了对方一眼。

这时河岸两边的长街各自迎来了一群身披黑袍、身高八尺，站在花车上的奇人异士，他们被人们簇拥着往这头来，在惊叫与欢呼声中，黑袍异士突然展开双臂从嘴里喷出一团火焰！

刹那间，火光噼里啪啦，映亮了所有人充满笑意的脸，整条大街充满了欢笑声，天上，地上，水中，无一不是星火辉煌。

宋聿站在拥挤的人潮里，又扭头看了一眼对岸，那白袍少年脸上依旧是白日里的疏离神色，好像这世间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隔着河灯两人目光相撞，宋聿立刻昂起下巴离开，他逆着人流，给对方留下了一个高傲的背影。

他远离热闹，低着头朝王府方向走去，街上行人渐少，两旁的酒楼里，小二正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收灯笼，一列巡逻的兵队迎面而来，炙热的火把光笼罩他后并没有离开，宋聿抬起头，只见是掌管承天门的沈校尉。

“王爷等了一下午，着实辛苦，属下送王爷回府？”

宋聿摇头，他并不觉得累，只是担心在万方达闻开始前见不到皇兄。

沈校尉笑了笑，摆手示意让巡逻兵离开。

“王爷不必难过，此次万方达闻陛下特地召回小长孙将军，想必是要联合各诸侯国去讨伐叛国白濮了，白濮地势凶险，陛下不肯召见王爷，也是担心王爷的安危。”

听沈校尉提起万方达闻，宋聿这才仔细打量起他来，沈校尉体型偏胖，长着一对细细的三角眼，笑起来时又眯成一条缝隙，他来洛中城有些年头了，但因为宋聿未曾注意过此人，所以仅仅只是觉得他有些面熟。

“不可能。”宋聿摇头，“皇兄不是这样的人。”

“王爷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校尉举着火把指了指王府方向，示意二人边走边说，“十多年前，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众皇子中只有陛下最为英勇，就连先皇都称赞陛下是大昭最锋利的剑，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导致陛下后来的行事作风不得不谨慎起来。”

“什么事？”宋聿问道。

沈校尉注视着黑洞洞的前方，身上的甲胄在行走间摩擦出细微响动，他缓缓开口：“贺兰大人被以谋逆之罪关押，受尽折磨后被处以了阉刑。”